再见到张栻是正月十五了。正月十五,花市灯如昼,一夜鱼龙舞。按常理说,宜佑是须陪着爹爹的,她却在这一日难得和爹爹提了要求,闷了些许时日,她想去逛逛灯市。
爹爹同意了,站在楼上远远眺望着女儿带着人融进欢声笑语的人群里。
宜佑带的班值不多,但也不可能不带。一簇人冠带华服,遇上识得的官宦人家含笑示意,行礼作揖,遇上普通升斗小民,也只当是哪家惯常前呼后拥的朱户仕女。她站在楼上俯瞰京师,是看惯了的光带流丽,而置身热闹闹的人群里,是放大后争奇斗艳的各色花灯,满眼的万丈红尘。
宜佑本来应该和张栻错过的。
但是旁边那花好月圆的花灯太大太亮,光影投在人身上,宜佑只不过是余光轻轻地一掠,便倏尔抓住了一顿即逝的人影。她蓦然回首,待要叫人又怕听不见,只好忙忙地挤着人流追去,堪堪地拽着人一角衣袖。
两座硕大的花灯间隔着些地儿做分界,她要寻的人就停伫在这空隙的阴影里。
宜佑松开手,怔然望着人数息,说道:“恭喜啊。”
恭喜什么?恭喜喜事?恭喜新春?宜佑自己都没反应过自己恭喜的是什么,却听见人说:“公主同喜。”
……你又在同喜什么?
宜佑没有问出口,她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片刻她又问:“几月成婚啊?”
“……三月左右吧。”
三月啊,听说张相府邸里有桃花,那时节桃花想来也开了吧。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真好。
宜佑说不出“好”字,她没有见过那丛只存在于话语中的桃花。她抬头看向爹爹站着的城楼,却看不清楚,她又望向左右身后,护卫公主的班值们在灯下影影绰绰。她想如自己无数次想象过的那样拥一拥掀起她惊涛骇浪的情郎,又想只是在新春佳节里对他诵一遍《春日宴》,可是她最后什么都没做出来,只是敛衽一礼。
宜佑转身,最后离开了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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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设小注:
一、宜佑女儿小名细娘,取自“十五嬋娟唤细娘,闹蛾斜插鬢云旁。”宋人亦有诗,此约为辽人对美女称呼。
二、据大佬考证,历史上韩世忠长子疑为“韩亮”,但是文中韩世忠专门找鸭帝取名,怀疑鸭帝不会取这么个名字,于是以韩彦直为宜佑驸马。而据文中及历史,张栻和韩彦直都比宜佑要小一些。所以,这篇的宜佑就喜欢姐弟恋。
三、张韩两家都在景苑有房,估计不管到时候迁都怎样,首都一环的房产两家一定也有。韩彦直和张栻都是历史上有名的“萌儿”,所以此处安排了二人为太学同学、故交。然后张栻仕途尔尔,但是理学大贤,这里是原学大贤,韩彦直允文允武,这里就不改了。,!
《会友》。”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只是这样的诗句,却是会友,也只能是会友。
无端冒出来的这一句评语宜佑没说出口,她依然带着笑,恍然似的点了点头。张栻却难得有了问题,他问道:“公主为何觉着‘墙头’二句不佳?”
“非是诗句不佳,是此中所述之事与情不佳。”
宜佑收了笑,那一刻若是叫自八公山以来追随官家的诸臣见了,准保能说出这神色与官家那木偶模样像了九成,一样的无悲无喜,也一样坚定得无波无澜。
“‘断肠’二字何其痛切,此诗之终又何其不堪。若是我,不会任由此情如此而终。”宜佑说道,“微微情不自禁罢了……百年春秋,立功、立德、立言,又何止情之一事呢?”
张栻微微颔首,也没否认,也没附和。宜佑只是听见他似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地呼了出来。
张栻二
张栻能谈的投契的人很少。
韩彦直算一个。他是一大异类,谁都没想到从前一口一个“子曰”“萌儿”的秦王能有这么个长子。但是他更没想到这对夫妇都是能和他针锋相对的人物。
那一日后宜佑便经常来太学了,光明正大,避着人也只是像为着不打扰似的。有时候韩彦直在,有时候韩彦直不在,所论之事大都是原学,也有时政民生。
唯独不干风月,也很少想过风月。
和韩彦直不同,可能宜佑自己习惯于她说的话别人大多不会辩驳,于是她更喜欢问。问原学题目还好,问到其他,她总是能抓住最刁钻、偏偏又最深刻的地方,一针见血。
他记得有一次,话题不知道怎么就转到官家和诸王武臣了,韩彦直也在。宜佑问出口,半晌没人回答,张栻记着她的目光悠然投过来,戏谑一般开口:“旃郎不说便算了,敬夫你又在装什么相呢?”
他敏锐地注意到韩彦直那万年成竹在胸的表情被这突然的称呼掀了一角波澜,而自己约摸神色也变了变,只是恰巧没对着韩彦直而已,自己看不见,却一清二楚。
张栻知道这是一个小小的调笑,也可以说是暗里不为人知的一个小小的挑衅。旃郎,多亲密的小字,和他正儿八经的敬夫一样叫得光明正大。
旃郎,驸马,敬夫。
旃郎,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