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官人盯着那同伴,狠狠摇了摇头。随后又解释说什么官家怨愤原是正常、也显而易见,只是不免让无知幸进之人误会,而且官家对两位太后北国一行颇多隐晦也有不满云云。
宋婉如哑然失笑。对面卖弄的小官人立时闭口问她笑什么,她摇了摇头没解释。太可笑了,她觉得太滑稽了,该记的不记,倒是把金银几百锭的清白记挂的紧。只是如今她也不知道是自己魔怔了还是世道疯癫了,和都议了,二圣也南归了,像她这般拗着沉在噩梦中不醒的、反反复复地翻看旧伤烂痕的仿佛也几乎没有了。
约摸是自己魔怔了吧。魔怔就魔怔,不疯魔不成活,她还得活着啊。
建炎五年对东京人来说勉勉强强可以说个“今年无战事”,只是几年来难得闲下,咄咄怪事越发多起来。中秋将近,人都说官家与相公们要岳台大祭,甚至于有人说祭祀的不只是那些有名的气节名臣,黎民百姓也有。使女和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犹在要信不信的两可之间,却倒是迎面撞上了皇城司盘查金人奸细。她透着屏风看着诚惶诚恐的正店管事,只是很快,她却也失色难言了。
——私伎多少?金人兵祸牵累者多少?系义民亲属者多少?
“娘子,”使女惴惴不安地问道,“不会有祸事罢?莫非以此行失节低贱,不许义民亲属操此业么?”
她捡来的这个十岁使女,也曾过着河北小户人家的清贫安乐的日子呐!
宋婉如给不出答案,她只能默然不语。
日子一晃就到了中秋,使女年纪小,磨着磨着要去看热闹。熏香,施粉,挽髻,穿衣,这是她安身立命的倚仗,一时一刻也没法子松懈。岳台附近人头涌动,汴京上下几乎倾城而出。数百太学生与武学学子分列各处引导,四处都是兴奋的嗡嗡声,这个说不见祭坛、牌位,那个说官家离得远也瞧不真切。过了一阵烟花爆竹似的一点点动静,又是一众哄笑。
震动从一声闷雷般的巨响开始。
宋婉如望着兵马一列一列地将金人旧头盔垒起,盔甲、兵刃、旗帜也一个一个堆叠成山,她身旁两河逃难来的使女和小厮忍不住与周围痛哭起来。金人可以战而胜之,金人终于可以战而胜之了。也许其中一个头盔便曾是杀戮父兄的金人遗物,也许其中一个盔甲便是自凌辱母姊的金人身上剥下。宋婉如听见使女带着哭腔问她,娘子,我爹爹报仇了对不对?官家替我爹爹报仇了对不对?
她说不出话,她望见远处岳台上开始起身肃立的君臣显贵,她失神地盯着那个空白大木牌,还有一个又一个写着地名的木牌。
宋婉如开始往前挤,试图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
一个又一个的木牌送将过去,源源不断的铁流从此处运到远方。宋婉如眼睛死死地盯着木牌上的名字,耳边奇异般的逐渐安静下来,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只能听见自己心底急切地重复那些木牌名字的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张……王……赵……李……刘……宋……
刘……宋……!
宋婉如霍然回头,四周一望,喊住了其中有些面熟的两个年轻人。她来不及细想为什么自己居然会觉得有些面熟,更无暇去注意那个年轻人为什么神情不对满面通红。她匆匆忙忙地扫了两人胸牌上“王中孚”与“吴益”五字,微微一福开口问道:“见过小王舍人,见过小吴舍人……妾身唐突,能否让妾身过到那边去?”
那高大年长些的小王舍人亮出一张巨掌虚推一下,宋婉如下意识避了避,听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依今日规矩,不可以!”话音刚落,那面白俊逸的少年舍人也正色加了一句“小娘子若想去,自从后面绕出去,转一圈便是,却不可乱了规矩。”
规矩!规矩!
宋婉如几近咬牙喝问,娘温柔地讲“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圜”的声音陡然至耳。她回头瞥了眼牌位行进队列,一面直接拽住王中孚的巨掌,从袖中将裹着手帕的白玉簪塞入对方手中。她甚至都来不及分辨自己到底塞了什么,只是哀声道:“且请两位小舍人行行好,妾身刚才约莫看到其中有木牌写着我哥哥名字一般,眼瞅着便要过去了……”
那两位年轻舍人对视一眼,却是直接单手挣脱对方,并将首饰掷给了身后的使女,然后依旧负手而立,严肃拒绝,旁边那少年依旧鹦鹉似的重复了一声。
规矩!规矩!
数年来宋婉如从来都没有如此激动失态过,兄长和哥哥的牌位眼瞅着便要过去,她不过隔着几步之远,却似乎永远触及不至。她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那二人却各自后退一步,然后齐齐背过身去,其中那位高大年长的还顺便揽着两个执勤士卒一起后退了半步。
宋婉如来不及道谢便夺路而走。她匆匆追着那名字一模一样的木牌,一路追一路呼喊。渐渐的她被人堵住了,密密麻麻的木牌被军士们放在一起,周围是尾随追来的士庶忍不住的哭声。
岳台之上的官家文武开始祭祀,接着有人开始嘈杂,将官家的话一句一句地传下来。一片呜咽声中,宋婉如眼前的世界开始濛泷,开始剧烈摇晃,她再也看不清那木牌上的字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木牌在眼中开始扭曲、变异,变成了熟悉的一颦一笑。
——“其一,宋金之国战,我等宋人护国安民、抗击侵略,是正非偏!是义非暴!”
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哭。
她开始哭曾经伯伯哥哥死讯传来时没有掉下的眼泪,哭她连尸首都没法子埋,衣冠也无处寻。
她哭她自己为什么那时只顾着恨,只顾着钻进自己的悲凄中不出来,为什么没有想着对自己、对他再好一点。
她哭她自己是个花魁还不认命、还要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念自己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哭她再也不敢承认的姓氏。
她哭爹娘兄弟就这么接二连三的离开了自己,她却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举目四望茕茕孑立,她哭她为什么还在恨,恨为什么有人能安然自在地怀念所谓的丰亨豫大。
——“其二,此战自宣和七年起,至建炎五年,经历七载,大宋虽死伤无数,且仍亡地千里,但终究会是宋胜金败!”
她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所顾忌,越来越撕心裂肺。
她哭她曾经深爱的汴京城就这么在金人的铁蹄下倾覆破败,那些童年记忆中的繁华永远地逝去。
她哭她自己有了钱却再也吃不到的香糖果子,哭她曾经不敢睡去、不敢出声地卧在地上看着兄长一步步倒下的日日夜夜。
她哭她那么爱漂亮爱干净的一个人几次死里逃生,哭她自己活成了孤魂野鬼。她哭她自己有亲皆亡去无家问死生,哭自己曾经一宿一宿地梦累累的白骨和无法瞑目的头颅。
——“其三,千难万阻,此心不改,不捣黄龙,誓不罢休!此言与天下共勉之!”
她气噎欲绝,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在地上,靖康以来憋闷在心头的泪汹涌而出。
她在模糊的泪眼中看见了自己像无数次想象的那样跪在爹娘面前,爹娘笑吟吟地为她及笄取字。她看见自己一身红嫁衣,兄长将她送上花轿,粉雕玉琢的弟弟在追着轿马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