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天也就只写一张,金粉用完了再说。”
“那先生夜里要记得服药,咳久了总是伤身,家兄说从东京那边来了个大夫,之前是岳家军的内科圣手,赶明儿带来给先生瞧瞧。”
他站在那里啰里啰嗦,总觉得有叮嘱不完的事体,终于惹得清慧道人不耐烦起来,一甩袖子,“你话今日怎么这么许多!休烦我,去忙你的罢!”
邵舟笑着打个躬:“是,这就去了。”
他随着仆役匆匆而行,下到半山时停步,回首望去,那人还坐在亭中未曾移步。其身影端庄不可摧折,似与他前世今生守护的青山、大河,和着无边的烟雨融为一体。
又两日,邵舟复上吕祖观,门环铜锁虚挂,木扇半掩。
他悄步走进去,落花满地,庭中静寂,四下皆是鸟鸣鹃啼之音,远处风啸松海,平添无限孤寂之意。
那人常在的静室如今空无人迹,只留下满墙满壁的纸卷,书案前用铜簪钉了一页白纸。邵舟走过去,见上面的字正是他熟识的清慧道人的笔迹。想来那人出身豪强之族,幼时一定得过名师指点,又加自己天资聪颖,苦练不辍,才能有这样牵丝飘举,提捺雍容的好字。那张谢公笺托在手中轻若无物,写的正是半阙赵宋官家闻名天下的《青玉案》: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自天际而来的滔滔黄河,南望是鳞次栉比、屋舍俨然的陕州城。一到日暮之时,波光粼粼、沙鸥鸣啼、锦鲤跃尾,古来文人骚客到此,胸中均有无限江山豪情抒发,因此得名万锦滩。
邵舟系了攀膊,洗刷完马匹,让马儿顺着河滩碎石路自行回城,这才抬眼远望。点点金光缀在波涛之间甚是可爱,水流平缓之处有几艘筏子自在往来,渔歌悠然入耳,正是一派闲适好景。耳边却有洞箫之声伴着晚风断续传来,其声呜咽,初时只觉得吹奏之人颇通音律,情志委婉缠绵,再听下去,渐而悲怨之情稍歇,金戈征伐之意大起。听者虽站立在一片金红暖光之中,亦如身沐冷月,头顶冰雪。
他被曲中悲意震慑,四顾空旷,循音去找,正是数月不见的清慧道人。其人临风而立,俯视着奔流不绝的黄河吹奏不歇,一袭青黑色的羽纱宽袍被风扶动,衣袂翻飞,飘举若神仙中人。
等到邵舟气喘吁吁地爬到高处时,清慧道人已收了洞箫,看他上来支肘喘息,不由得微愠了脸色,“军中子弟个个身体强健,整日里打熬武艺,怎的你就如此身弱,邵云是怎么教的弟弟?就许他自己当统制,也不想着给你讨个前程?”
邵舟听着他话语并不是真正怪责,反而有种难得的亲近之意,就先规矩束手行了一礼,“将军有所不知,小子自幼就体弱难养,家父家兄难免溺爱,因此只是在杂务使役上勤快些个,平安一世就罢了,倒不曾想过功名甚么的。”
“我既已不是尘网中人,又何必再用旧时称呼,改了吧。”
“喏。”
一丸红日渐渐西坠,山上林木茂密,黑影深重,他二人缘阶拾步下山,一路上邵舟不嫌繁琐,只专讲国朝这些年的逸闻杂事、政言立论。清慧道人听到他说杀白马改绍兴一事,终于忍不住截断话头:“官家真的这样说,当面斥骂二圣是个甚么东西?”
“是,二圣靖康年间弃天下于不顾,虽是父兄,官家亦深恨之。白马一事还驱逐了七十余位想要和金国议和的臣子,只肯犁庭扫穴,才能罢休。”
“这官家,根本不是赵宋的官家。”清慧道人突然停步,望了望天边的几点孤星,又看了一眼被这悖逆之言吓到的邵云,才又缓缓补上后文,“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了。”
他们一路行得缓慢,入城之时已是晚间。陕州虽然不似都城东京那样繁华,倒也有珠帘绣额,台阁并起的规模,如今前方接连克复城池,晚间便不似刚开战时盘查得那般严密,四处灯烛明耀。商铺集市多有营业,行人仕女不绝于路,香车骏马熙攘来往。邵舟偷眼看向清慧道人,只见他像是比自己还要熟悉这街道巷陌,每次移向抬步绝不犹疑,这繁华市井之中,唯有他一身清清冷冷。无人向这一抹孤单身影问候半句,亦没有人关心这道人又要去往何方。
“唉——”行至羊角山下,清慧道人才叹了口气,“上次你和我说的赵官家做的《青玉案》是绝妙好辞,一直到现在还未誊抄给我。”
邵舟闻言急忙回答,“那不如就今晚叨扰道长,我把官家这几年做的诗词都细细抄来给道长看。”
清慧道长不置可否,只是一自上了山径。
邵舟自然紧跟在后,山径狭窄,他二人只能前后通行,走了数十步,又听到道人在前面和他言语:“我是不祥之人,你又说自己身体孱弱,那日你救我时捡到的那枚铜印,尽早丢了或者埋了,没得妨到你。”
邵舟听到他缓缓如此说起自身,语调也枯木一般无悲无喜,自己倒忍不住哽咽起来,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才答:“将军莫要这样说了,如果将军是不祥之人,这太平光景又是谁挣来的呢?”
他还没说完,头上就吃了一记拂击,前面那人语意严厉了起来,“那自然是这里的官家带着你们节度和其余帅臣,并御营几十万将士九年之功。我算个甚人?不过是这天地间一只孤魂野鬼,如此说倒折煞了我转世的福气!”
一时无人言语。又行了几里,邵舟倒歇得比清慧道人还要多个几次,直到山顶方才住脚。清慧道人见四下寂然,又开口解释:“让你埋了还有一重意思:那枚私印是当年我父刻赠于我,各军将见印如令,如果你不慎丢弃,被有心人捡了去,会坏了那位李节度。你可懂?”
邵舟听到后才规矩回答:“喏。”
吕祖观不过小小几堵粉墙,低矮一道木门,院内松柏参天,花草覆地,这时节正是玉兰花开的好看,团团簇簇,生在枝头碾玉生雪,落于阶下风露遗香。清慧道人开了门环上的小锁,示意邵舟进去,他自在阶下袖手临月观花。
屋内一片漆黑,邵舟从怀里擦亮火石,摸索着先点了火折子,再剔亮烛火,才看见周遭景象。这室内极为朴素,只有一帘,一榻,一书案而已。榻上的被褥帐幔是最普通的蓝染布,浆洗的洁净无尘,有几处已经泛了白,就连寻常百姓家都比这来的舒适,清寂朴素如同雪洞一般。
邵舟去书案上寻找笔墨,翻动时才发现厚厚一叠染了墨迹的纸张。他好奇拿起来观看,原来都是国朝明发布告于天下的北伐檄文,张张皆是一笔端正清逸的小楷。用蘸金屑的墨汁,一字一句,书写下来,不知道要费多少书写者的心力和眼力。他捧在手里,翻动几张后急急又看,果然数千数百张,连着在墙边已经捆扎好的十数卷纸,都是如此之言:
“武侯《后出师表》述昭烈志气,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靖康之耻不雪,朕每称天子,默然自惭;两河不还,诸卿自谓汉臣,亦复可笑。故北伐也,事关国本,未建太平之世,敢称三王之后?不承汉唐之疆,何继华夏之统?
邵舟捧在手里,已不自觉地念了出来。他自己没觉察到双手已簌簌颤抖,声音虽低,却已让立在门前的清慧道长听到。
“继续念,大声念。”那人用衣袖拂了拂蹲踞在阶前石狮上的落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天上的人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