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
就在几位相公被弄得有些失神之际,又一人战战兢兢起身,却是静塞郡王杨沂中,后者恳切俯首。“官家是皇帝,道祖是神仙,两不相碍,就不要计较这些了……”
“神仙!皇帝!宰执!元帅!”赵玖大叹一声,然后站起身来,回顾另一个郡王刘晏。“平甫,替朕将坐在殿中的那位请出来……”
杨沂中抬起头来,面色惨白;而吕好问、赵鼎以及座中如林景默这般心思敏捷的七八名文臣,则一起抬起头来死死盯住了赵官家,状若所思;倒是刘晏,只如其他人一般有些茫然,却没有多少计较,既得圣旨,便即刻示意。
班直们虽然不晓得官家耍什么酒疯,但一个木雕,又如何会犹疑?道祖真怪罪,也不能隔着官家怪罪到他们头上吧?
于是乎,片刻之后,一个巨大的,明显刚刚擦了金粉不久,而且昨日才受了香火的木雕便被抬了出来,就放在赵官家身后的空荡祭台上。
赵玖再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才醉醺醺站起来,然后向一名班直下令:“替朕去柴房取一个斧头来。”
已经微醺的众人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几乎齐齐瞠目结舌,继而慌乱起来。
但反应最大的还是静塞郡王。
“官家!”
杨沂中不顾一切,直接出列来到赵官家与那尊木雕之间的台阶上,然后侧身下跪,叩首以对。“事到如今,官家何必计较?”
“正甫啊,朕没有计较,朕只是想当着诸卿的面做个原学实验罢了。”赵玖当即再笑。“不做这个实验,朕心里不爽利……你想想,明明是咱们、是天下人辛苦了十年,怎么按照几位相公的道理,到头来都只是他一个木雕的功劳呢?这不公平!”
回过神来,有人试图附和却又立即闭口,有人早已经面色铁青,而也有人满脸潮红起来,更有人只带有一种靴子落地的释然来看。
但还是杨沂中,最为紧张。
片刻之后,当班直将劈柴斧头送到,杨沂中抢先一步接过来,再度下拜,并诚恳以对:
“官家!若官家非要如此,臣愿代劳!”
“臣也愿代劳。”韩世忠虽然不太明白,却也立即跟上。
“都不用……正甫。”赵玖摇头以对,并伸出手来。“朕宁今日遭天谴,也要亲自动手……而且,你真忍心看朕一直这般躲闪下去吗?给我吧……给我!”
杨沂中犹豫一时,但终于还是栖栖遑遑将斧头交了出去,却又几乎落泪,也就是此时,张浚也忽然惊惶起来,继而引得旁边‘代劳不成’的韩世忠诧异来看——官家发酒疯劈个神仙木雕而已,难道还能真遭天谴不成?
若说这个,他泼韩五早三十年便该在延安府遭谴了的。
一个个的怎么回事啊?
然而,由不得许多人乱想,赵玖已经接过斧头,复又咬了咬牙,终于是借着酒劲走上前去,一直到了雕像正面,才稍作感慨:
“老头……有灵也罢,无灵也罢……我今日终究算是功成事遂再来见你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反正朕都要下手的。”
感慨既过,赵玖一脚踏上对方的膝盖,挥起斧头,半身蹬起,直接便对着这位道祖木雕的脑门奋力劈了下来。
这一斧用力极重,结果直接楔入脑门,不能拔下。
赵玖尝试了两下,也干脆放弃,转而跳下来,先是奋力朝地上跺了跺脚,然后便仰头去望头顶苍天。
但天象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秋风飒飒,日暖斜阳,唯独跟上来的杨沂中早已经满身大汗跌坐在旁。
“狗屁的神仙皇帝。”
半晌之后,同样出了一身汗的赵玖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声音虽低,却足以在鸦雀无声的院中落入所有重臣耳中,而转过头来,这位官家复又指着脑门上挨了一斧头的木雕笑顾下方众人。“诸卿,这道祖看来是个讲道理的,知道这功劳还是咱们凡人的,所以没有发怒……倒是你们,可不要学朕,因为朕还没修成正果,也没有这般度量!”
言罢,这位官家仰头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笑得座中几人几度尝试陪笑,却都笑不出来。
而终于,赵玖终于止住笑意,然后带着酒意,就在脑门上挨了一斧的雕像前,正色扬声宣告:“诸位,朕刚刚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之前十年,咱们做下的这番灭金绍宋的功业,并非是什么天恩圣意……最起码不是天恩圣意为主……真正主导着做下这番堂堂功业的,终究还是你们,是这天地间的所有宋人!活着的,死了的,来了的,没来的!都有!”
吕好问早有准备,本该再度带头呼应,但不知为何,可能是年老气衰,可能是饮了几杯酒,此时闻得官家这番醉言,这位当朝公相却忽然鼻中一酸,一时失了措。
但赵官家毫不在意,他一言既出,就回头对杨沂中示意:“将这木雕劈碎了,填到后院那口井里去,别耽误大家宴饮!至于诸卿,也各归各位,今日咱们不再说将来如何,也不计较过去怎样,且只关起门来放浪形骸一场,贺胜庆功而已!”
众人这才轰然。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建炎天子于明道宫大醉酩酊,后三日,方归于东京。
归京当日,翰林学士吕本中的小报上,复又刊登了月前菊花岛上官家新填的一首新《浪淘沙》。
词曰: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