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唯真从幻想中归来,是在道历三九二八年。祂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以这重塑世人认知的姿态,惊出并且逐杀陨仙林内神秘超脱者。作为一个新证的超脱者,追着隐于人世的古老超脱者打,大有不诛此獠不罢休的架势,并且已经在逐杀的过程里,将其打出【无名者】的代称。这代称不是说你遇到一个人,随便给他取个外号,叫“竹竿”、“大猪”或者别的什么,就能够成立,而是要被人们认知,被更多的人认知。【无名者】已经从“不被知”的状态,变成了“不可认知”的状态。并且被凰唯真牢牢钉死了这种状态。从不显、不知、不觉、不察,超脱于一切想象,到几乎所有人族高层武力,都知道有这么一尊超脱者存在。有时候路边的茶摊上,人们闲聊都会提一嘴——“不知道陨仙林里打得怎么样了?那个【无名者】到底是……”超脱者之争距离普通人太远,反而没有李家沟比武大会让人讨论的意愿大。之所以一再地有人提起,这当然是楚国不遗余力地宣扬的功劳。【无名者】不断地抹去这种讨论,楚国则不断地引导人们去讨论——且只能真人去引导,因为真人以下的官员,一旦出了官衙,可能就忘了这件事。有时候几位国公大人,在外出办差的途中,都随时停下来,拉着人讲一段。【无名者】面对的是整个楚国。这一战打到现在,现世已经过去将近两年的时间。具体在两位超脱者之间的交锋,时间则又不可度量。【无名者】不断地拉伸时间和空间,近乎无限地延展这场战斗,想将战局拖延到神霄世界开放时。站在凰唯真和楚国的角度,当然是要尽量快地结束这场战斗,至少是在神霄开放之前结束。但具体在凰唯真个人来说,祂已经在这场超脱之战里占据优势,其实祂并没有那么急切。祂与那【无名者】之间的实力变化,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表述——作为幻想成真的伟大者,凰唯真是讨论祂的人越多,就越强大,直至生活在所有生灵的认知中;作为隐名遁世、不被认知的伟大者,【无名者】是认识祂的越少,就越强大,直至诸天万界再也没有活物记得祂,甚至也没有祂的任何痕迹。当然这并不完全准确。关于一尊超脱者的定义,是非常复杂的,斗争也不止在一个层次展开。不过这个剖面,或可略为例证。随着凰唯真成功归来,并开启这场轰轰烈烈的超脱者之战。知道祂的人,确认祂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多。祂变五凰为九凰。创造天凰空鸳、尸凰伽玄、神凰翡雀、鬼凰练虹,兴天道、尸道、神道、鬼道,受益于祂的人,与日俱增。这一切都在反哺祂的强大。在祂归来的道历三九二八年,到神霄战争开启的道历三九五五年之间,时间是祂的战友,越靠近道历三九五五年,祂就越强大。祂只要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完成对【无名者】的击杀就可以。而在道历三九五五年到来那一刻,时间才成为【无名者】的朋友。若能借神霄战争之万界变局,完成这一次震古烁今的逃脱,恐怕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捕捉祂。祂或将永远被遗忘。相较于凰唯真,楚国则更为迫切!作为现世霸国,南境领袖,他们需要在神霄战争开启之前,就做足国家层面的准备。陨仙林里的战争一日不结束,守着陨仙林的楚国就难以大踏步往前。明确了楚国的迫切,也就能够理解诸葛义先的决心。只有“理解”,才能够诞生“默契”。陨仙林里的超脱者,缄藏其间已不知多少年月。左嚣当年在陨仙林冲击超脱,才使祂显露痕迹。凰唯真自幻想中归来,才将祂揪住。凰唯真近两年的追杀,加上修行历史不断地被冲击、修行记录不断地革新,不断打破祂的既往认知,使祂时隐而时现……这些加起来,也只给祂冠上【无名者】的代称。祂仍然是“不可认知”的状态,只有“确名”之后,才能够真正认识祂,才有可能真正杀死祂。而要完成这件事情,首先要确定凰唯真是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刻,于何地,同【无名者】做何等厮杀。在这之后才能真正干涉超脱者的战场,进入“确名”的第二步。时间是道历三九二九年三月十二日戌初一刻,地点是陨仙林中的某一处,具体的位置描述是——凰唯真和【无名者】厮杀过的战场,无限延展的超脱之争里,某一个不可捉摸的时空罅隙。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为此处“确名”。本身诸葛义先虽然已经连接到它,但它也还在不断地变化中。有天凰空鸳在此拓展过时空,有大梁星神架桥延伸至此,现在姜望和叶青雨,要作为这里的锚,令之与陨仙林本身,建立确定的联系。一如远穹之星楼,也是沧海之灯塔。此地的具体方位,才能真正确定下来。超脱者的战场,不可测度。就像空鸳的拓展,凭借的是凰唯真。大梁星神的牵连,凭借的是诸葛义先和章华台。姜望和叶青雨,哪怕只是在超脱者已经路过的战场留下锚点的意义,也无法仅凭自己做到,需要凭借的是仙宫。“青雨。”姜望轻唤其名。小财神抬眼为应。在这片拓展过的时空里,姜望放出无数见闻之线以测度,迅速锁定了最核心的位置,掌托小财神而挪身飞至。五府海一霎通透,在他身后倏然飞出一片仙宫群落的虚影。亭台楼阁,多有云气。水榭长廊,清辉自引。瞧来仙气缥缈,贵不可言……却多少有些虚浮,似水中的照影。姜望从不以仙宫为倚仗,一开始是修不起,后来……也不太修得起。当然,主要是志不在此。能在仙人绝迹的时代,把仙宫修复到巅峰状态的,都是些什么人?许妄、洪君琰……动辄穷天下之物力,可不是独身一人的他能比。更重要的是,他还很年轻,还在高速成长的阶段,有那么多精力和资源,投入在自己身上,完全可以得到更大的收获。他若当初一心扑在修复巅峰仙宫的事业上,现在最多也就是个手握类洞天仙宫的真人,而不是今日之镇河真君。仙宫是顺手为之,仙术是取其能用而用之,所谓仙人求索,只是他登顶路上,学习过也跨越过的一种选择。不管怎么说,云顶仙宫终于现迹。白云童子提着小剑站在云霄阁的飞檐上,假装自己是个孤独的剑客。如此提剑四望,忽然感觉到什么,猛地一个翻身,连滚带爬地翻回阁里,一溜烟钻进宝殿最高处的屏风后面,瞪大了眼睛:“仙主老爷!您这是……杀到什么地方来了?”“陨仙林!”姜望饶有兴致:“先前我不是来过么,你没印象了?”“什么先前?先前您也没有把我放出来呀!也没跟咱通个气,说个话什么的。”白云童子抱紧了屏风腿:“老爷,咱们回家罢!这地方听起来就不吉利!”说起来这屏风上的图案,东一团西一团,从来也没完整过,不知画的是什么。整个云顶仙宫内部,所有的屏风都是如此,没有一张清晰的画幅。“你可是仙童!”姜望审视道:“也在乎吉利不吉利?”白云童子一手提剑,一手仍攥着那屏风边,闭着眼睛不敢往外看,只喊道:“《仙方经》有云:‘天意祸福应不足,奈何真仙非人仙。红尘历得万般苦,不下山时本不知。’老爷,咱们仙人归仙人,不必没罪硬受刑,没苦非得吃呀!”这《仙方经》到底是个什么?怎么一会仙宫材料,一会这啊那的?知道这白云童子也记不得什么,只是时不时地记得几句,蹦出一句,姜望倒也不问他,只记下来打算回头问问书院的朋友——当然不是许象乾。这种偏历史考据的问题,还是问钟玄胤比较靠得住。问照无颜或者季狸,也多少是让人放心的。不至于像许某一般,来个《仙人房中经》图文集。这时又有一座仙宫飞起。玉砌雕栏,春水如带。好似一场美梦,裹在明珠般的晶莹念头里。小财神站在她的金元宝船上,驶进这名为“如意”的仙宫。又有一颗小小的仙念,飞出此间,如泡影一般,漂浮在空中,与另一颗菱形的仙念轻轻触碰,如厮磨耳鬓。小财神和姜望的交流,就此产生。“你这小仙童是怎么来的?我的如意仙宫里怎么没有?”小财神问。“记得那个云游翁吗?”姜望温声解释:“他是云顶仙宫曾经的迎客童子,不知第几世的转世身。在这一世死去后,残余的养分乃至于命运,与深藏在寄神碑中的一点真灵融合,才形成了这个小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成类似于器灵的存在——”说到这里,他愣了一下。因为白云童子实在是并不厉害,还常常发呆犯傻,云顶仙宫也大部分时间都破破烂烂,从来不被他当做杀手锏,叫他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个问题——迎客童子的转世,其实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因为【转世】从来就不存在,归于源海是彻底的死亡。进入源海再完整归来,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当初都以为谢哀是霜仙君的转世,“长寿宫”之名,为这件事情增加了很多说服力。但后来真相揭开,那只是宁道汝的伪装,是秦太祖的布局。而仙宫童子依托于云顶仙宫本身,在仙宫范围内,完成了仅有他实现的、单独的轮回!虽然在一次次的转世里,他的记忆不断缺失,乃至于最后只剩下一点执念。却也让当时的姜望心生惊奇,难以理解。随着修为拔高,越了解源海,越知“转世”不易。以姜望现在的视角来看,白云童子所谓的“转世”,就是某种力量护住了迎客童子的残魂和记忆,使之不必归于源海,而将之放入重塑的肉身。这当然不是转世。充其量是关起门来的游戏。但这样大费周章,意义又何在呢?须知云顶仙宫都已经荒废成那样,整个仙宫群落都成废墟,寄神碑上都只能留下血字,却还要耗用力量,维系区区一个迎客童子的转世游戏……总不能真只是为游戏吧?“如意仙宫里没有类似的存在吗?”姜望通过仙念问:“类似于传法仙傀之类。”拿回如意仙宫的时候,叶青雨本来是要将这座仙宫送给姜望的,用她的话说,她暂时也用不上,姜望能够拿来提升战力是最好。姜望拒绝之后,她又拿出《如意仙典》同姜望分享。平心而论,他和叶青雨没什么可见外的,但如意仙宫乃是叶青雨父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寄托了闾丘朝露和叶凌霄的爱。他一想到这些,眼眶就隐隐作痛,好像那位万古人间最豪杰,随时会冲出来再给他几拳。所以这《如意仙典》他不肯接,倒是要将身上的如意仙衣交给叶青雨,说还归仙宫之主。但叶青雨反手又取出一件如意仙衣来……姜望身上的那件,是仙人时代那座如意仙宫的残留。闾丘朝露重建仙宫后,也自制了一件。如今他们也算是交汇两个时代,“与子同衣”了。这几天叶青雨又总是请教修行问题,他想着不要让叶青雨闲下来想伤心事,自然有问必答,时时陪伴,时时待命。但叶青雨问的,都是些她根本还修不到的仙术……他教着教着,却也把《如意仙典》学到入门了。“没有什么传法仙傀。”小财神摇了摇头:“仙宫里一个会说话的都没有……”点点金光,像萤火虫绕着她流动。说起来云顶仙宫跟别的仙宫好像是不太一样,像因缘仙宫、凛冬仙宫,乃至于如意仙宫、万仙宫,仙术都是一套一套的,唯独云顶仙宫,什么都没有。就一个平步青云的仙术,让姜望从头用到尾,用到现在都跟不上了。因缘仙宫和凛冬仙宫还可以说是许妄、洪君琰太强,有可能他们自己创造的仙术就能够形成体系。那万仙宫姜望可知道尹观是怎么来的,怎么万仙宫的传承,也比云顶仙宫完整那么多呢?他早早捡到的,真就是九大仙宫里破得最厉害的那一个?现在想起来,当初那位“最豪杰”也很可疑。明明手上就有一座仙宫,对仙宫传承很了解,还特意在迟云山里为叶青雨谋得了云篆,却将云顶仙宫拱手相让……莫不是本就知道是个破烂?姜望看着小财神,把‘破烂’这个词语收了回去,好奇地问道:“你的财神金身怎修得这样好?信仰竟源源不绝。”两座仙宫都已显现于空中,正彼此呼应,互相确定位置,也在缓缓与陨仙林建立联系。在这个用不着插手的过程里,姜望倒还有闲心问些问题。财神不久前才陨落,新的财神形象刚刚开始建立。按理说是要有一个很长的适应过程的,于信仰者,于新的财神本尊都是如此。但小财神适应得太好。人们对于财神的信仰,好像毫不费力地被她承接了。“我哪里懂什么财神?”小财神摇了摇头,金色耳垂上的元宝耳坠,也跟着摇动:“无非‘拜我有钱’。信我,我就给钱。”姜望表情古怪,这还能有谁比你懂财神啊?“当然是用正确的方法给钱。”说到本职,小财神很有些认真:“比如提供更好的工作,前提是这个人有在认真地提升自己。比如涨些工钱,前提是这个人真的努力在做工。当然这些给予,目前都是通过云上商行来进行,我可不会直接降神——现在还是很局限,往后或许有些更好的方式,我还在研究。”接手叶凌霄的遗产不过四天,她已经有非常细致的思考。每天每天她都在思考,思考修炼,思考生意,思考如意仙宫,思考财神,思考凌霄阁的未来……只有这样,她才能够暂时忘却伤痛。白姨说“红尘炼仙”。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人间事。姜望赞叹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财神予财,赋之有方!”小财神站在金元宝上,皱着眉头,有些苦恼:“我也不知怎么,香火越来越旺,我的修为已经跟不上。只好把多余的信仰之力,都捏成了商仙金元宝,每天都在捏,还分出很多仙念帮忙捏——上次跟你说过的呀。”变化就在此时发生了。两座仙宫虚悬于空中,彼此确立,彼此支持,一时同放光华,如日月并耀。云顶仙宫显化尊贵之格,如意仙宫雕刻美好之态。无穷无极的仙光,向四面八方蔓延。这一片被空鸳拓展过的空空茫茫的时空,一时被仙光浸染。“我以为是有一些,没想到有这么多——”姜望说着,双眸一霎转为金阳雪月,眉心显出日月天印,俯瞰虚空。陨仙林里关于仙人时代破灭的意义,自然会与仙宫发生联系。而他已经通过这种联系,看到了时空罅隙之外,混淆天机、颠倒阴阳、逆乱五行的陨仙林!他的目光,真实存在,他的目光,有迹可循,他的目光本身就是一条路径。当世绝巅名姜望者,亲自确立的路径!这处时空罅隙的具体位置,已经确定下来,且与陨仙林紧密地联系到一起。通过天人相来捕捉陨仙林、迅速熟悉陨仙林变化的姜望,在这一刻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受——就好像是你本来在大海里游泳,游得自在悠闲,却有一个庞然巨物,在极远处砸入海中。你虽然看不到那巨物的存在,却感受到这片海的震荡。你的游泳,也受到了影响。但今时之天道深海,仍然陷在那不止歇的海啸中,百年之内,不可能有什么存在畅游其中。他不能,猕知本也不能。是不是【无名者】干扰了天人相的感知呢?下一刻他也顾不得这感受,而是踏步而出,长发轻轻扬起,五指大张而遥按——他已得到小财神的许可,代掌如意仙宫,此刻如意仙光和云顶仙光,正交织在他手心,结成一团绚烂的仙云。结为一束的如意云顶仙光就这样自闲云中窜出。仙光如虹,一道道纵横交错,贯穿时空!同样是在这个时间,在鬼雾聚集的陨仙林上空,忽临煌煌之幢影。忽又丝竹鸣,忽又歌舞起。忽然人影穿梭,身着官服的人,在各个宫室之中来回穿梭。又有十二尊高大的虚影,在亭台宫室之中拔高,身穿华美之礼服,正悠扬而拜。或曰“李蘅华!”或曰“朱虞卿!”此“十二枢官”也。不真切变为了真切。穷尽华美想象的宫殿群落,即于此刻,降临在陨仙林的上空。“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此即泱泱大楚之【章华台】,当世洞天宝具里,名列前三的存在!这亦是星神大梁在东海所言,“默契”的体现!整个陨仙林范围内,此刻有一个又一个光点亮起来……在空中,在树梢,在叶尖,在石面。一眼望不到头,数不胜数,仿佛星辰!它们全都是凰唯真与【无名者】战斗过的时空罅隙。被天凰开拓,被仙光穿梭,被星光填充。一霎星光如海,漫天交织成玄秘的图案。超脱者战斗的尾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被勾勒出来。确定过去,描摹现在,甚至假设未来!这里是陨仙林,因为破灭仙人时代而得【名】。“仙”即是陨仙林最深刻最不能抹掉的那个字,此即姜望和叶青雨携仙宫到来的意义。仙宫即是“确名”的基础。【无名者】所求是遗忘。一切深刻的、不可磨灭的,都是祂的天敌。仙人时代的陨落,即是一种不可磨灭的事件!是时代的崩溃。历史性的创痕!史书不绝,人信不断,这个历史就存在。当云顶仙宫和如意仙宫降临此间,当新时代的仙宫之主亲手以星光勾连旧事,仙宫与陨仙林之间不可磨灭的联系,就是【无名者】也不能遗忘的墨!那位执掌章华台的星巫,就这样以陨仙林为画架,以天穹为画卷,转动那顶天立地、贯穿古今的巨笔,蘸此浓墨,清晰指向两尊超脱者正战斗着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