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位也的确不负陛下的信赖,帝王勤政,而这位卢相则只会比陛下更勤奋,王内侍虽不在前朝当差,却常听宫人说起,从做中书舍人时起,这位卢相便几乎是以官衙和皇宫为家,拜了相后,亦不曾放松分毫,实乃前朝群臣之典范。
那位卢相进来后,直接行至李承平案前,两人对坐商谈起政事,王内侍不感兴趣,也不听,只瞅着殿内的铜壶滴漏,琢磨着今晚陛下几时能休息。
直至突然听到李承平一句明显闷闷的话语。
“……就没有别的安排了吗?”
王内侍悄悄抬眼看过去,便见李承平双手捂面,声音从捂住的双手中透出,才显得声音低沉又苦闷。
而那位卢相面色岿然不动。
“陛下,这是最好的安排,这几个职位,最低也是四品,如此才不会辱没驸马如今的身份,不是吗?”
“可这全是闲职!”李承平拿开手掌,五指握拳。
卢相丝毫不慌,不紧不慢道:“闲职又如何?驸马毕竟是新科进士,又年未弱冠,哪怕天纵英才,能做出锦绣文章,但于实务仍旧只是个新丁,此时先担个闲职,学习观摩一番,于其往后才更有利,不然的话,年少而居高位,担重则,那恐怕不是恩宠关爱,而是拔苗助长了。”
李承平苦笑。
“说得不错,说得我都快信了,可是,这番话你对我说得出口,我对姑姑,却说不出口。”
“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敢去姑姑府上了,我怕见到她,我怕她质问我!”
李承平的声音突然尖锐而高亢,吓了王内侍一跳。
而在听到“驸马”、“公主”两个词时,他的眼睛便已越张越大。
他终于意识到这两人在说什么。
他悄悄抬眼,看向相向而坐,却似乎剑拔弩张的两人,尤其那位刚被皇帝吼了的宰相大人。
可卢玄慎许久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他才轻笑着,道:
“既然如此,那臣就如陛下的意,好好再为驸马挑一职位,嗯,要有实权,要能接触朝中各司各衙,当然也不能太低,六品,或者五品?当然,陛下愿意的话,四品也可,不过那样恐怕不好服众,因此臣认为还是六品为好,如此让驸马从低处做起,积累声望,积攒人脉——啊,忘记了,驸马不必积攒人脉,公主留下那般庞大的人脉,驸马只需接过来即可,而据目前的情形来看,那些公主的旧臣们,对这位驸马可是挺满意呢,想来驸马赢得他们完全的爱戴也指日可待,如此一来,让臣数一数,汤明钧、聂谨礼、黄骧……”
“这些人与公主情谊深厚,日日怀念公主,无论陛下做什么都要拿陛下与公主比较一番,无论陛下做什么,在他们眼里都不如公主,但这样一来,陛下就不用烦忧了,有了驸马,他们自然会将对公主的怀念转到驸马身上,您不必再担忧他们会对您有何不满,因为那时他们已有了新的拥趸——”
王内侍捂住了胸口,而就在他捂住胸口的下一刻,便听到那位年轻帝王的怒吼:
“住口!”
随后,他便又听到那位卢相带着笑对自己说:
“王内侍,请您先退下。”
王内侍一直退到了紫宸殿大殿外。
今夜是个好天气,月朗星稀,天幕黑蓝,紫宸殿四周的烛火将殿前映照的一片通明,而西侧的延英殿、含象殿,北侧后妃居住的横街,却都一片漆黑,寂寂无声。
天子登基后长居紫宸殿,却少去别殿玩乐,横街妃嫔不丰,天子勤政,亦不常临幸后宫,因此常常一入夜,横街各殿便熄灯,因为便是点着灯火等待,也等不来君王。
王内侍以前常为此感慨,觉得天子如此守身自律,不耽溺享乐,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可他似乎并没有看全。
天子如此刻苦自律,究竟是天性如此,还是……他感到紧张、害怕,觉得不得不如此呢?
王内侍倚着大殿前比他还粗的殿柱,支撑着衰老的身躯,浑浊的眼睛看着天,而这天,这星,这月,跟他年轻时看的全然没什么不同,银河逶迤如白练,北斗弯弯如长勺。
可这银河北斗下的人间,却早已春秋几易,江山迭代。
王内侍想着自己曾伺候过的几代君王,想着他们临终时的模样,最后这些人的模样又逐渐重合,全变成此时殿内,那位年轻君王的模样。
再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小小孩子的模样。
王内侍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