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娘前脚儿才走,裴容廷转过身,迎面就碰上走进来的银瓶。她脚步徐徐,穿身白纱衫儿,雀蓝妆花比甲儿,月白杭绢裙上绲着羊皮金边儿。她手执冬竹骨细洒金春扇儿,本是遮日头的,进到这阴凉里便合了起来,轻轻抵在下颌上。她看见他,十分刻意地“呀”了一声,慌忙叫了一声“大人”。
“奴大呼小叫的,是惊扰了大人?”银瓶笑吟吟的,却带着三分装傻充愣,她往裴容廷身后张望了两眼,又觑着他面色不虞,问得小心翼翼。
裴容廷很快收敛了神色,不置可否,反问她:“方才你在同谁说话?”
她忙道:“是一个小厮。奴三不知路过这里,不防他从柳树根子后头窜出来,倒唬了——”
裴容廷眉心微皱,立即追问:“是谁?”
银瓶才张开口,却顿了一下。
其实她认得那个小猴崽子,就是裴容廷身边的瑞安,可这会子她告诉了他,倒像是告黑状,日后若瑞安被罚,反连累自己难做人。
银瓶如今步步小心,连小厮也不肯得罪,因此摇了摇头:“这奴倒没认出来,想是路过的,躲在那儿解手的罢了。”
裴容廷若有所思,往山石的尽头看了一眼,也没再说什么。他的脸映着夕阳,像镀了金,边缘泛着一丝生而冷的流光。
银瓶偷偷看着他的脸色,不由得暗自惊心。
方才她虽没听见,但是看见了的。
那翻飞的一点儿衣角,白的是袄,红的是纱袴,在那山石后头一闪而过,分明就是桂娘的打扮!
想必他们两个方才就是在这儿幽会,被她一嗓子惊散了。好事被打断,他自然气不顺。
都怪瑞安这囚根子打岔,害她没听成壁角不说,还在大人跟前闯了祸。
银瓶一路灰溜溜随着裴容廷回了院里。她刚才还有点儿吃醋的心思,现在却只盼着他别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殷勤地围着他转。他净手,她在旁边递胰子,他往香案前走,她就手忙脚乱地找出香盒捧着,小丫头送茶来,她又多此一举,把小茶匙摆摆好,再奉到他面前。
一直倒相安无事。直到他在东坡椅上坐下,慢条斯理地拿杏叶茶匙拨茶末子,银瓶抱着茶盘垂头站在一旁,冷不丁听见他开口。
“方才你都听见什么了?”
银瓶吓了一跳,说:“我——”
她是真的一个字儿也没听见,因此恨不得生出十张嘴来为自己撇清,然而脑子里转了个弯儿,却顿住了。也许这是一个诈降的圈套。她忙住了口,故作呆呆地问:“方才?大人是说那解手的小厮吗?奴倒没听见有什么动静,不然也不会从那儿走了。”
她一向是呆根子多于小聪明,今儿难得灵光一现。
裴容廷“唔”了一声,继续呷他的茶。隔了半天,他再看银瓶,见她眼中依旧只有胆怯与紧涩,人虽飘忽了一点儿,倒也不像是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的样子。
他闲闲道:“这儿不用你辛苦,回去歇着吧。”
银瓶看他神色松快了点儿,连忙乘胜追击,赔笑道:“伺候大人是奴的本分,当不起辛苦两个字,还是叫奴在大人跟前当点儿小差吧。”
“不必,你出去后让平安找一件朱红的补袍来。”
平安是专门服侍他换衣裳,打点穿戴的小厮。
要是前两天,银瓶乐得被他打发走,还能去找柳姨娘说说闲话,吃吃点心,然而如今桂娘临插一脚,不免让她生出些许危机。
她跟着裴大人将近半个月,自打头一晚上梳栊未遂,他便再没有任何亲近的举止。她思来想去,料定了是因为上次自己太忸怩,显得小家子气,不如桂娘活泼,因此裴容廷才会放着家花去撷野花。她想着,反剪了一双手,故意把秋波慢闪,撩了裴容廷一眼,小声道:“奴……奴服侍您换衣裳,也是一样的,只怕比小厮们还仔细些。”
这媚眼抛得比她从前做婉婉时差得远了。裴容廷顿了一下,虽不大明白她的意图,但被触动了一点儿回忆。他微笑着,朝她招了招手,道:“过来。”
银瓶不明其意,却也俯身凑了过去。
“怎么,我让你歇着还不愿意?”他在她耳边呢喃,“你就这么想伺候我?”
银瓶听得身上起了一层细小栗子,下意识觉得危险,忙要直起身,却被裴容廷拉住了。他锢住她的手臂,沉声道:“难得你有心,既如此,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单换件衣裳有什么意思,趁着天色还早,叫他们烧热水来,咱们两个痛痛快快洗个澡吧。”
洗澡就洗澡,哪有两人一块儿洗的,还“痛痛快快”,是自己想拧巴了不成?银瓶心里扑通跳,还在那儿琢磨,裴容廷竟低笑了一声,又道:“嗳,对了,再叫他们多送几块儿油毡子进来,把那床上地上都铺上,不然一会儿汪得哪儿都是水,也不好打理。”
果然,他就是这个意思!不然只洗个澡,又怎么会洗得床上都淋着水!
这进展也过于顺利了,银瓶登时血气翻涌,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脸上的潮红才蒸起来,裴容廷却不着痕迹地撒开了手。
银瓶没防备,一下子失了平衡,惊叫一声,顺势便往前倒。眼看她就要一头撞进他怀里,也顾不得以下犯上,把手臂一环,好歹搂住了他的颈项,才将将悬崖勒马。她倒吸一口凉气,伏在他胸前发了蒙,他倒神色不改,只勾了勾唇角,也低头看向了她。
两人离得太近了,几乎鼻尖抵着鼻尖,他潋滟的眼像是天边坠落的星。银瓶细细喘息,又感觉到他的呼吸,他清冽的气息拂过她的脸,蒸透了她的皮肤。
还是裴容廷先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瞧瞧你,还说要伺候我,站也站不稳,毛手毛脚的,叫我怎么敢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