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白司马在府上设宴,宴请裴中书,县太爷作陪。
俗话说,三岁内臣,居冠众王公之上。中书阁臣是给大内递票拟的,生杀予夺,加官流放,多少皇爷的决断都依着那张小小的黄纸笺。尤其裴容廷才立了战功,眼看着流不断的皇恩浩荡在北京等着他,前途未可限量,途经于此,谁不来献殷勤。
不过裴容廷一向不大耐烦这些来往,什么肃昌侯府、张巡使、赵守备,一律都推挡了,唯有这白司马原是他养父五老太爷的学生,两人虽无甚交往,但有同门的情谊。
裴大人也是是非场久混的人,自知如何厚此薄彼,因此便应了去点卯。
姑苏城虽不大,顶有些浮世繁华的气息,宴席间屏开孔雀,褥设芙蓉,桌上金杯满泛,珍果叠山。高头大马接到府内,先请裴容廷落正座,白司马又亲让了几回酒,方才坐了下来,叫来豢养的歌伎在阶下唱南曲,一曲毕,粉头们纷纷抱着琵琶争着上前磕头。
白司马见裴容廷没甚表情,闲闲无语,只当没奉承到点儿上,忙给其中一个顶秀丽的使眼色。
那粉头会意,忙放下琵琶,走上前来,一只手捧酒壶,一只手拈紧了袖子,显她那一抹皓腕,十指纤纤,莺声道:“请裴大人——”
粉头话还没说完,却见裴容廷把手往杯前挡了挡。粉头一愣,还没回过味儿来,裴容廷已经拿过酒樽,自己斟了一杯。一时桌上人都看住了,不知他是何意,白司马忙起身道:“可是学生哪里不妥当,拂了大人的意思?”
裴容廷抬了抬下颌,淡淡道:“司马何出此言。今日劳烦筹备,我已是生受,不消再叨扰司马的人服侍。”
白司马还是摸不着头脑,又道:“大人若不喜欢这桂娘,学生另换了人来便是。”
县太爷看了这半日,仿佛看出了一些端倪,忙笑道:“司马有所不知,裴大人近日才新喜,想是念着房中美眷,外头的莺燕一概都不入眼,司马也不必惶恐,只随了裴大人的意就是了。”
白司马想了想,忙向裴容廷殷殷问道:“县官大人所说新喜,可是——”
裴容廷颔首:“正是花烛之喜。”
花烛原是指明媒正娶来的洞房夜,用在小妾身上多少不大合适。但这二位官老爷可管不了这些,那白司马当下对着裴容廷作揖,一壁直道“贺大人新禧”,一壁又命桂娘道,“这等好日子,快把曲子停了,唱一套彩楼记的《合笙》来。”
桂娘应了一声“是”,忙取了琵琶横抱在膝上,由筝与洞箫合奏着,启朱唇便唱:
“笑吟吟庆喜,高擎着凤凰杯。
呀,象板银筝间玉笛,列杯盘,水陆排筵会。
状元郎虎榜名题,我则见兰堂画阁列鼎食,永团圆,世世夫妻……”
是暮夏清莹的夜晚,上厅两边的竹帘高卷,已经近了八月半,夜间渐渐也有一丝凉风。裴容廷在这习习的清风里吃下了那一杯酒,心口泛上暖意,他自顾自盯着那金圈红梅的白瓷杯,渐渐又兜出些许醺醉来。
永团圆,世世夫妻。
这样的曲子,他从前不听的——寂寞的人最怕的并不是无垠的沉寂,而是冷眼瞧着戏台上的佳期重会,并蒂芙蓉,灯火将团圆映成烟火色,掩得台下暗影沉沉,只撇他一个人。
幸好婉婉回来了,他的婉婉,压倒一切传奇戏本中绝世出尘的女子。
桂娘口中曼声唱着,暗地里却觑了裴容廷一眼。她看他把手略撑着脸颊,白皙的脸颊微泛了些红,仿佛春水消融,将眉目间的冷淡都化开了,也让一双凤眼更浓。他的薄唇分明没有弯,可那眼睛里却没来由显出一丝浅笑的浮光。
她没见过这样平淡而摄人心神的笑意。
桂娘愣了愣神,险些把琵琶弦勾断,忙低下头去查看,心里却止不住地想——也不知能把这一等人物心思勾住的,该是什么样的罗浮仙子下凡?
桂娘这厢心神不宁,裴容廷坐了没一会儿,却推说有酒了,要告辞打道回府。白司马再三挽留,挽留不住,只得送他们上了马车。县太爷圆滑得多,知道裴容廷是恋着房里那个,也不再献别的殷勤,一下马便吩咐人好生打灯引裴中书回院。
裴容廷才进了院门,却见东厢房灯火高照,而银瓶住的西边已是暗沉沉的。
“怎的不给姑娘房里点灯?”
小厮忙道:“姑娘睡了。”
裴容廷顿了一下,动了动嘴皮子,却没说什么,多看了那房门一眼,仿佛有点儿委屈。
这时辰也不晚,他着急赶回来,她就不等着再看他一眼?
他虽这么想着,也没舍得打搅她,一路顺着廊下走,随口问:“姑娘几时睡下的?”
小厮道:“回老爷,就才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