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万熠的大婚的那一日马上如期而至,门派内锣鼓喧鸣,张灯喜气,前来拜访的宾客络绎不绝,负责待客过场的弟子们也忙得进进出出。普通的弟子都在门派的派服上系了红巾,而高阶些的如赤红霄那样的弟子则都换上了偏红的衣衫。
刚经历了门派内的大变动,也许每个人都在等待一场喜事来冲淡之前的丧气,所有人的脸上都堆着笑意。这样欢闹的场面赤红霄无法置身事外,作为赵万熠往日的贴身守卫,大婚的时候她本无权离场。
赵万熠一早便梳妆完毕会晏宾客,等待着送亲的队伍。赤红霄在这一派欢闹中久置,不自觉便变得麻木起来,她的意识仿佛抽离了自己的身体,木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
“新娘子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更加吵闹的呼喊声、奏乐声便鼓动了起来,把赤红霄的脑袋轰鸣地嗡嗡作响。赵万熠走到大门去迎接送亲的队伍,赤红霄跟在他身后,门口的大道上早已能望见一支红色的吹锣打鼓的人流逐渐临近。
人流中的喜轿在一阵奏乐中终于停在了门口,轿旁的侍女赶忙掀开轿帘,从轿中托出了一只娇小的葱白色玉手,在红色喜服的衬托下更让人眼前一亮。轿中的人儿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离轿,大红的盖头遮住了面容,只能让人窥见到她娇小玲珑的身段。
赤红霄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过沈婳伊,因为她在潜意识里总是不敢见她,她越是明白沈婳伊在赵万熠心里的重要,就发现自己越是不敢见这个女子。她怕自己一见到她,就会在惨烈的对比中败下阵来,溃不成军。能让她主人一直记挂在心上的人,想必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她一直不敢凑上前去明白她们二人之间的差距,因此只能天真地让自己不去了解、不去细想这一切,仿佛这样才能让她在窒息的境地中喘得一口气。
但赤红霄其实在心里揣测过沈婳伊大概的模样。她早就把她想象成了一个美丽的符号,只是这美丽的符号从没有具体过。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符号今日出现在她眼里时,居然那样的娇小柔弱,像一只一牵就会散了架的瓷娃娃。尽管沈婳伊之前早已经嫁进过青刀门做过了掌门夫人,但嫁进门后却一直深居内院,鲜少在人前抛头露面,因此她从没有凑近见过她。
众人簇拥着这一对新人进了门内,一通的礼仪流程下来,等拜堂结束后,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门派内的弟子们早早就点好了各式蜡烛灯盏,把大堂内照得明晃晃的。烛火摇曳,那光就跟着这摇曳细微地闪动,荧荧动人。
大堂内喧闹嘈杂的声音在二人拜完堂后也依旧没有平息。也许是看到了赵万熠脸上有难得的喜色,大家也跟着起哄起来。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赤红霄听到了自己一直都很怕听见的一句话。堂内有个胆大的弟子道:“掌门,能不能给大家看看新掌门夫人长什么样啊。”
武林门派一向不讲究太多虚礼,当众掀开盖头在自由散漫的武林弟子中并不算是什么越矩失格之事。赵万熠看堂内弟子们这般有兴致,也没有拂大家的兴致,抬手便将新娘的盖头当众掀开。
赤红霄在那一刻想逃走。她不想看见赵万熠脸上的神色,一直都站在他的身后。那样近的位置,她明白自己会清楚看见沈婳伊的长相。但人群拥挤,她挪不开步,她的心长了脚早已落荒而逃,但人却被钉在了原地无法挪开。
无法挪开的不止她的脚,甚至还包括她那双不争气的眼睛。在撇见盖头掀开后,红布下那如月般皎洁的肌肤时,她的目光便无法移开。在旁弟子所有吵闹的声音她似乎都听不见了,她的眼中只有那张被强行塞进她世界中的脸庞。她脑子里所有关于形容美好的词语都在那一瞬间随着这鲜活的面容复苏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溜进了她的心里。
赤红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皎洁的月光太过于冷,晶莹的雪太过于惨白,她是能放在掌心的温润玲珑的白玉,有让人忍不住伸手抚摸的那种动人怜爱。嫣红的小口,乌黑如瀑的秀发,以及娟秀精致的鼻梁对美人而言都是形容滥了的陈词老调,她最引人心魄荡漾的是她那双眼睛,那摇曳的烛光映在她的眼中,像是映在清泉水面上的点点斑驳碎金,那样明亮动人。她用双眼慢慢扫过堂内所有人的面庞,那清亮的泉水似乎就随着她眼光的流转浸入了人的心里,抚之可亲,欲捉之时却从指缝间流走,留下一片温和。
赤红霄在被她那极美的杏目扫过之时,就被她的目光浸染。她心中一直压抑着的苦闷与痛苦在顷刻间似乎都被冲散,她浸在她所给她的温和中,内心一派空明。
堂内的弟子都被新娘子的美貌所惊艳,一时间说不出话。许是因为沈婳伊常居内院,门派内除了贴身侍候的婢女,几乎没什么人见过她,即使见过,也不一定记得清晰,再加上她如今顶着精绝帮三小姐的新身份,没有切实的证据,没有人敢质疑她的身份。大家在短暂地安静后又重新热闹起来,恭贺的声音不绝于耳。
赵万熠把她拉到身边,沈婳伊低下了头默不作声,这番模样在众人眼中似乎是新娘子刚入门时的娇羞。大家欢声笑语地把这对新人从堂前送进了洞房,大堂内一下子空旷了下来,只有赤红霄待在原地没有动。不会有人在意她此刻在哪里,就连需要她时刻守卫在身旁的赵万熠,在进了洞房后也不会再需要她。
她一个人在大堂自顾自站了一会儿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一晚的锣鼓与喧闹声直到很久才逐渐停息。赤红霄躺在床上,月光透进窗内蔓延上了她的床铺,给屋内更添了几分冷气。
赤红霄没有哭,她本以为今天在看见沈婳伊的容颜之后,她想到这二人今夜的花好月圆会泣不成声,但她却没有哭。她在被痛彻心扉的难过包裹成茧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可以喘息的小孔。从那个小孔中往外窥探,她会窥探到沈婳伊的容颜。那孔外的沈婳伊好像沐浴在她房内的月光里,任是无情也动人了起来。她似乎也在平静地窥探着茧中的她,一股清流随着她的目光涌进这窒息闷热的茧里,让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是这样美、这样好的女子。”赤红霄忍不住喃喃了出来。她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的主人这么多年来都对这个女子念念不忘,冒着大不敬的风险也要让她换个身份嫁进来。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要拉拢精绝帮吗,真的一定得非她不可吗?
不,她其实什么都明白。赵万熠一直都在说他能看穿她的一切,殊不知他的一切也可以被她看穿。他根本不用在她面前编造其它的借口,因为这个理由只要她看见就可以明白。这样的女子,换作是她看见了也一样想要怜爱。
“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样做。”在那一刻,赤红霄当又忘记了自己。她时常觉得自己可以不是自己,因为她很擅长把自己的一切代进主人的身上。她明白他的做法,他所做的一切,又何须向她解释呢?
想到这里,赤红霄才流下了一滴泪来,她自然而然地把它抹去,翻身不再想那些苦闷的事情。
大婚之后,青刀门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严肃和平静。忙起来的只有夫人的侍女,她们大张旗鼓地忙忙碌碌,就连每天都要去练武场晨练的赤红霄,都能在路上看见她们叽叽喳喳如麻雀一样走来逛去。
她们谈论的内容都是后院妇人所在乎的东西,比如夫人的胭脂又用完了,得找城里最好的师傅去研磨新的。买了一堆绫罗绸缎,得按现在时兴的花样给夫人添置新衣。还有的就如夫人要添的首饰、绣线,夫人甚至爱看书,要买的书目,就连夫人常去的后花园都得跟旧掌门在时不一样,得彻底翻个新才好。
赤红霄听库房里做事的弟子们谈论才知道,是赵万熠新娶了夫人以后,给后院拨出去了许多银两。后院里的侍女们看夫人得了势,腰杆也硬了起来,才这样大张旗鼓地在门派内窜来窜去,估计是想从这些张罗的事情里多捞点油水。
若说在知晓这些的过程中没有任何酸楚的味道,赤红霄是自己都不能骗过自己的。她每次看见那些侍女们谈论的东西,内心都有如被利刃划过。可每次当她的心都在不能自控地抽痛时,她却还是忍不住去听她们谈论了什么。
因为那是一个她从来没有了解过的新的世界。她不是没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偶尔见过那些深居后院里的女人,但赤红霄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些生活在后院里的女人是这样生活的。她们不需要游走在刀光剑影里,她们需要的是胭脂水粉、华服美饰,琴棋书画,花草绣线。
她们好像是被精细豢养的鸟儿一样。不,再秀气的鸟儿也不能比过她们的美丽,也绝对无法比拟沈婳伊的动人。原来沈婳伊那样秀气的模样,是在这些东西的滋养下形成的。但沈婳伊比赤红霄见过的所有在后院里生活的女人还要美丽,她是在这些精细东西上生长出的花,风华绝代。
她们之间的差距原来有这样深,她生在高岭,而她身在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