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十一月。西郊桃林整个儿被翻了一遍,寻出数百个骨灰坛子,许多猜不出主人。丁小六一拍脑袋:“既然咱们每个人都有卷宗,前辈们必然也有。”遂领着几个人将玉清宫的机密箱柜搬到祠堂庄子。
这些东西自打运出来,被打开过两回。头一回是张子非趁夜领人誊抄,第二回是正大光明打开整理。私藏些、添改些。丁小六等人打开已是第三回。
第一只被开箱的是账册子,记录着多年来三清道观送给护卫们族中的卖身钱。当中一部分是张子非做的假账。自打元清接任总领后私存了许多,假账则帮她做平了。
丁小六看罢感慨道:“老神仙行事虽狠,倒清廉不贪墨。若是别的大人得此差事,天知道私藏多少钱。”
一位兄弟接口道:“她是奉皇命办差。太祖爷定的规矩。”
太清府挑选坯子时原本就只挑忠实听话的。护卫们虽恨元清害死师长,她当了二十多年总领、余威甚重,且有人深受其恩。听丁小六此言,便如寻到借口似的,愈发能将恨意转移去太祖爷头上。
卖身账有三箱,从第四只箱子开始是三清道观本身的消耗。众护卫皆毫无理财观念,唯丁小六大惊:“合着咱们这么花钱!”遂逐条解释给兄弟们听。大伙儿素来以为钱是天上掉下来的,闻听呆若木鸡。丁小六啧啧道,“看来咱们到了江南并不能闭门修道,得上绿林接些活计。不然养不活自己。”众皆称是。
再后头便是卷宗。从头一位去“净福宫”之人开始,挨个儿排列。清点数目,发觉少了两位。高玄观做事按部就班,不可能将骨灰坛子埋去别处。丁小六命重新搜索,务必寻出来。又翻出先头老护卫的档案列出名单。档案中详尽描述兵刃,正可一一比对。
人手充裕,没多久便核实了已挖出的先辈,剩下两位正是同时去“净福宫”的,且属于最早的那几批。一名护卫忽然想起桃林中有块大石头,没探那底下。丁小六道:“这两位先辈遇难时尚无桃林,保不齐石头是从山上滚落的。”
遂先挖松石底东侧的泥土,又砍伐几株粗壮大竹削去枝叶垫在下头,数十人合力撬起。大石头咕咚咚往西边翻开,撞在两株桃树上,将桃树拦腰压断。后头上来六位年轻护卫,手持铁铲轻挖。众人在旁默默围观。几十铲泥土挖出,同时露出两个圆顶。四周霎时寂然。正值黄昏,残阳如血。
丁小六两步上前单膝跪地,身后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跪倒。丁小六抱拳大声道:“诸位先辈师长在天有灵,保佑我等灭除此等暗无天日的世道,让人间再无冤死之忠魂。”
众人齐声喊:“人间再无冤死之忠魂!”
丁小六站起身,负手远望夕阳:“革命。革主子的命、革的贵人的命、革皇帝的命。既是太祖爷冤杀咱们无数先辈、动摇皇朝根基,就让它轰然倒塌。”
一位兄弟喊道:“丁六哥,你说怎么做,我们跟着你干!”
数人应和:“我们跟着你干!”
众人齐声应和:“我们跟着你干!”
丁小六点头:“兄弟们,到了南边,我欲投革命党。”
有人问:“革命党是做什么的?”
丁小六大声道:“无主子、无奴才,无高低贵贱。人人生而平等。”
“我竟不大能懂。”
“无碍,我慢慢说与你听。”
陈指挥使将大内护卫分了三组,轮流来桃林和祠堂庄子,眼下亦有百二十人。丁小六说了一整夜,替兄弟们启蒙革命思想。后续两天,大伙儿收拾资料和祠堂,另外两组大内护卫也启蒙了。再过三天才通知老陈,说骨灰遗物牌位等都整理齐全,预备择日正式祭祀,您老得空过来看看。另外,因朝廷依然在寻找“护国道观”,不方便大办法事。前些日子不明法师替咱们破了法阵,我们欲请他灵前念经。
掐准老陈闻讯前一天上午,薛蟠把司徒暄约到自家的老舍茶馆吃茶。不待寒暄劈头就说:“贫僧从别处套到了个消息,事后才反应过来,三皇子也许早都知道。宫中竟有两拨护卫。一拨是从前太上皇留下的,头目姓陈、是个老头。另一拨是你们端王府原先的,头目姓chu。不知是褚遂良的褚还是楚留香的楚。”
司徒暄尚来不及倒茶,看着他笑逐颜开。薛蟠翻个白眼。司徒暄道:“是褚遂良的褚。只是我并不方便与之结识,乃父皇身边的老人。”
薛蟠嘴角抽了抽:“你父皇实在太脱线了。我靠!哪有这么脱线的皇帝。太上皇只是失踪,又不是死了。转回头一道圣旨让姓陈的弑君,你觉得他会下手不。”
司徒暄苦笑:“这个我们早都提醒过。”
薛蟠捂脸:“大妹夫!提醒完了就拉倒?你们不跟踪后续进展的么?事关身家性命啊亲。你老子把元清老神仙得罪了个透心凉。太上皇上了年纪。老年人精力、思维能力下降是生物体必然。既老、不可能不糊涂。老神仙挑拨几句,太上皇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司徒暄又笑:“陈大人本事比褚大人强。大舅哥有何计策。”
“那就收拢他啊!你老子懒得动手可以太子上。不过这种职位上的铁定是太上皇最信得过的心腹,很难收拢。儿孙如何?”
“孤身一人。”
“过继个孙子,或是收个养子。再不济也得让褚大人官职压他一头。护卫其实就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薛蟠打了个冷颤。“贫僧越想越危险。要不三皇子别吃茶了,赶紧跟夏婆婆或是涂先生或是太子商议去。”
此僧终究是个法师。司徒暄不敢懈怠,当即赶往詹事府。其实魏柔儿等从没放下过此事。奈何皇帝本尊散漫,又事关大内护卫,旁人再着急也不敢逾矩。可既是薛蟠专门提起,魏柔儿登时以为他得了什么警示。几位端王府老幕僚聚拢稍作商议,先让涂先生跟刘太监嘀咕会子。刘太监知道涂先生最是简在帝心,也知道今日种种皆因主子做了皇帝。一旦太上皇弄出事端,连涂先生带自己皆有死无生。遂先拉着褚大人嘀咕会子。
次日,褚大人开始找陈老头麻烦。下午,老陈得到祠堂庄子收拾完工的消息。本想当即过去看看,同僚兼竞争对手盯他、他不方便。
检校宫禁内卫指挥使短期内无法来祠堂庄子。祭祀大事不能一直等他,丁小六便直接做主、三天后开始做法事。祭祀的章程众护卫皆不清楚。自然是丁小六分派人手采买物件、布置祠堂。
法事第一天,薛蟠果然身披袈裟前来,还拉上法静师叔。念完了经,二僧跟护卫们说话儿。薛蟠的口才强似丁小六许多,还是从后世来的原始革命者,兼记得许多先驱名言。一整天下来,不论老师伯还是小兄弟,都被他说服了。他还鼓励大伙儿提出不同意见,“理不辩不明”。愚忠者此时颇矛盾,薛蟠又披着个宗教外衣,便纷纷开口。那些论题都早都说过多少回,薛蟠经验十足,不费吹灰之力让他们心服口服。
法事第三天,大内护卫来满一轮,薛蟠将之悉数说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