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泉态度坚定,如果不从澉浦发船,方国珍不会出船。伯颜帖木儿已经修书给方国珍,一来一回要等几天。有一件事,我在想,方国珍不愿意给那么多船,或许可以分为几趟来送。他无非是担心船只离开庆元,就不知道掌握在谁的手里,没船,他能守得住陆路,未必守得住海面。”
大海无涯,海岸线很长,无论怎么守都是守不死的,况且方国珍也没有那么多兵。
“这道理卑职也懂,但朝廷既已插手,按说方国珍就不该再有疑心……”
不待沈书说完,达识帖睦迩摆手道:“张士诚就没有疑心吗?”
沈书一时语塞。周仁已不止一次说过,这批粮出了港,要是都让方国珍的人运,隆平不派人去,鬼知道他们会把粮运到哪里去。也正是因为周仁有此顾虑,沈书对随船北上才有了把握,横竖是要派人去,只要借谈判时把北上的名单定下来,保证白纸黑字的名单里有自己,周仁不答应也不行。
达识帖睦迩:“隆平有多少商船?”
“不多。”沈书道,“许多商船都没有归港,多是走内河的船,出海经不起风浪,载重也远不如方国珍的船。”有一句话沈书没说出来,要是可以用张士诚的船运,朝廷也不至于非得让两部尚书下来主持,正因为要从江浙运粮去大都,张士诚和方国珍一个也缺不得,才会有现在的僵局。
“从澉浦出发,可消方国珍的疑心。”达识帖睦迩疲倦地吁了口气,看沈书也没什么好主意,扶额挥手让他先退。
最好的办法,是方国珍的船到隆平装粮北上,伯颜帖木儿既然是让先把粮食运到杭州。这显然已经考虑了张士诚不放心方国珍,现在方国珍要从澉浦出发,也是考虑到嘉兴官兵多,可以看得住淮军。其次,澉浦港口小,就算议定了需用到船只,到时候也可以推说船泊不进去,总不能就四处乱飘。
“一个个胆小如鼠,干不成大事。”纪逐鸢听见外面雨声,出外将立在墙下的靴子拿进来,生个火盆,在火上扯了根绳子烤衣服。
沈书就带了两件外袍,里衣衬裤就一身,昨晚上在飘香院泡着,回来一身的酒气,闻不惯。两人料想今天是没什么人要见了,张隋去请刘斗,刘斗说要明天晚上才好出门,而且不能在达识帖睦迩的家里见面。纪逐鸢就让沈书把衣服全脱了,裹另外一件袍子在榻上坐着,纪逐鸢把两人的衣服都洗了,进门便连袍子也脱了,袒着上身,也不怕冷。
“杭州也真是好地方。”沈书放下茶碗,旧时临安,是高宗定下的行都,靖康之变,金人掳去徽宗、钦宗,当时的康王赵构,将朝廷迁往南方,之后再也没能重振山河。
纪逐鸢把衣服搭好,过来喝茶,低沉的嗓音念诗,别有一番味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是也不是?”
沈书不禁乐了:“唔,学问见长。”
“背诗有什么难。”纪逐鸢道,“待会你把名单写了,正官是你自己,副官呢?”
“我还未想好。”
“季孟不去?”
沈书想的是,用季孟家里的船,偷运一批粮到大都,只是怎么个“偷”法还要看情形,原本的计划是十月漕粮如果还不能启运,便私下里将季孟岳家囤的粮先卖给郑家,再由郑奇五走海路北上,只不过这样就得反复往来于南北,郑奇五在大都的门路也不广,会有未知的艰难。名单现在就要定下,便不能把季孟定在里头,而太守府里,周仁重用的人里头有个姓林唤作林丕的,或者可以用。
“林丕祖籍在嘉兴,他的祖父在当地有些名望,举家迁往隆平后,好像家里还有族人留在嘉兴。他已经四十多岁,粮道上的事他也过过手,他若去,官府那头就让他去应付。”此外,沈书还有一个想法,“方国珍如果不愿出那么多船,隆平恐怕就不会出那么多粮。”
“八十万石比起江南的产量,已经算少了。”
“大家都知道,但若方国珍坚持从澉浦发船,船只数量上必会大打折扣,漕粮减量,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且责不在隆平。朝廷现在目光都在北方,顾不到方国珍那去。”沈书道,“达识帖睦迩倒是说了个办法,希望可以分批运送。”
“方国珍不会答应,分批那他的船短时间内都别想拿回去,船只长久的不在他自己手里,不等于白送人了吗?他是盐贩,愿意出些许船只,已经是表忠心了。”纪逐鸢对伯颜帖木儿捎信去庆元的举动根本不看好。
数日后两部尚书再次请了双方使者,宋泉示出方国珍的回信,信里的说法跟宋泉的说法一样。
而沈书也私下见过刘斗,知道方国珍不放心,一定要把船停在澉浦。这事儿这么又僵了下来。磨到九月,湖南、湖北、江东、江西四道廉访司治地全部沦陷,形势对朝廷愈发不利。无奈之下,伯颜帖木儿只得答应方国珍的全部条件,带着御酒、龙衣,到隆平宣诏赏赐,看似风风光光地让张士诚低头为大都征粮,实则是让张士诚自掏腰包。张士诚所占地方的课税从不上缴,平白折损八十万石米,怎么算都肉痛。
这事儿瞒也是瞒不过的,伯颜帖木儿、曹履亨二人在隆平只呆了一晚上便启程北上复命。
接着,征粮便开始了。
周仁一听说方国珍只愿出二十艘大船,每船可载八千石,当即便决定,将八十万石漕粮改为十五万石,并发令给各县,当年新米不发,先将各州县仓中的余粮统个数上报,再行调拨。
到这一步上,沈书也没什么可打算的了,只有去信给穆华林,将变数告知他。
晚上,两箱子金条只需一点光便把人的脸照得黄澄澄的,面上是金条,下面也有银和少许珠宝。
“唔,像个铜人。”沈书还有心情拿纪逐鸢打趣。
“舍不得?”纪逐鸢勾了勾沈书的下巴。
沈书坐在个小马扎上,手里拿着蜡烛,从箱子里拿起一根金条,放下,手掌抚摸过冰冷的金属,叹道:“我爹娘到死,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估计我祖上也没谁见过这么多钱。”
“芸芸众生,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活到头,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沈书知道纪逐鸢的本意是宽慰自己,但只要想一想这世上的人劳苦一生,别说这么多金条,有些家里米缸都没有填满过。沈书心底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更知道,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在金山银海中,一生伊始,就能坐拥寻常人穷尽终生也难以得到的财富。
“所以都要求来世。”沈书一哂,摇头不谈这些让人绝望的事,啪一声盖上两口钱箱,唤周戌五进来,张隋和纪逐鸢两人一起将这两箱钱都送去给季孟。
纪逐鸢回来时,沈书还没睡着,等纪逐鸢躺上床,沈书翻身过去把他抱着,头抵在纪逐鸢的脖子里磨蹭。
纪逐鸢先是亲了亲沈书的额头,过了会,沈书还没睡着,纪逐鸢便把手伸进他的单衣,顺着他的耳廓向下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