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着眼眸,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拖拽出一片浅浅的扇形阴翳,他几乎称得上执拗地盯着眼前冒着袅袅白雾的茶盅看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你们是不是在想,若是被旁人察觉了此刻心底对我产生的惧意,日后行走在外怕是都会抬不起头来呀?”
几人猛然抬眸:“……你!”
南门星视线挪向被他随手搁置在一旁的长剑之上,轻轻笑了下:“想要教我如何使剑,是么?”
话音微顿,他屈指弹了下剑身,少年人的恶作剧一般,懵懂又恶劣,自言自语似的偏了偏头,语气低柔,在这人间炼狱一般的背景下无端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感,
“人多?真是可惜呀,我还以为你们会说出什么新鲜话来,还当真花了几分心思期待了一番呢,结果倒好,绕来绕去,翻来覆去却依旧是这几句——我耳朵听着都生茧。”
说罢,他便轻轻巧巧起身,指尖勾了下,将那与他瑰艳容色看起来极不相称的森寒长剑拢进掌心,松松垮垮地握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倒是当真显出几分流寇口中所言“提不住长剑”的孱弱模样。
剑芒如水流淌,热血泼墨般肆意坠落在一片苍茫的地面,和着剑身入肉的细微“噗嗤”声,在这烈火肆虐的空间又添几笔死亡的瑰绝色泽。
长靴踏着血污泥泞一步一步走回旌旗飘扬的驿站旁,苍白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茶盅,
温热的触感登时顺着肌理一路攀爬而上,化作一抹极浅却极为嗜血的笑意掠过南门星幽邃沉郁的眸底。
还是温的。
颇有几分愉悦地抬起茶盅仰头饮尽,就连动作也似是轻快了不少,仿佛释放了禁锢于心底多年的阴霾与郁涩一般。
喉头滚动间,温热的茶水一路涌入腹中,始终若有似无抽痛的胃部也似是受这一抹温柔的抚慰,悄无声息地安静了下来。
南门星抿了下唇角,不甚在意地随手将空荡的茶盅扔在一旁死不瞑目的流寇面上。
他一早便想要这样做了,早到就连说出口都不会有任何人当真的年纪。
虽然他最终的确并未按照儒风门门主的嘱咐做事,但这个于他而言无关痛痒的结果,他有能力承担。
如今他只庆幸,在他失控的这短短呼吸之间的时候,那个女人并不在场。
她没有发现他真正的模样,他便还是她心目中最为惹人怜惜的、乖巧的……弟弟。
然而还未等他将心底因压抑许久的杀戮欲望得到释放而沸腾起来的心绪平复下来,短促的、属于女子的细弱惊呼声便骤然传入耳廓。
南门星心头一跳,一时间竟不知应当作出如何的反应,在原地静默了许久,才抿着唇缓缓回身望去。
望清眼前景象之时,他破天荒地松了口气。
血河蜿蜒涓涓流淌过整片晦暗的土地,一阵有一阵腥臭的腐朽之气向上蒸腾着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之中,一名布衣女子怀抱着一名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大的女童,正颤栗着蜷缩在不远处废弃的水缸之中。
此刻水缸歪斜,两人避无可避地狠狠摔在地上,然而目光却是落在他身上的,其中惊惧骇然几乎令人无法忽视,仿佛望着什么噬人恶兽。
不是她。
那就好。
然而那一瞬间的释然,却在下一刻被一股前所未有的茫然和焦躁尽数湮没替代。
为何要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难道杀了这帮为非作歹的流寇,获救的不应当是她们么?
双方视线在空气中无声地碰撞,见他并无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提着染血的长剑于堆积的尸山之中静静地立着,女人似是回了神一般,连忙连滚带爬地自碎裂的水缸之中钻出,
她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幼女,一手死死捂着她的唇,一手托着她的身体,怀抱着女儿向着不远处浓烟翻滚、早已沦陷于绝望和死亡的村镇落荒而逃。
南门星面上怔了下,随即无声地嗤笑。
怕他?
他竟然比那些烧杀抢掠的流寇还要可怕么?
为了逃离他的视线,她竟不惜抱着孩子再一次一头扎入方才艰难逃开的地方,自投罗网。
淡淡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彻底在一片烈火与浓烟之中消弭了踪迹,他才冷笑着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