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朝暮阁少有宾客,姑娘们或在正堂咿呀练着小曲,或婉转弹着小调,排练不显喧嚣吵闹,倒能听见几声真切的笑语。
此时的三楼厢房内。
沁阳大长公主似乎早料到宁扶疏会来找她,当今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在勾栏妓馆撞了照面,皆神色如常。
只是大长公主单单邀了宁扶疏一人进屋,嘴上对顾钦辞说着抱歉,却态度强硬地将人晾在外头,严实关上门。
厢房内燃着雅致沉木香,没有丝毫甜腻暖香或暧昧余韵的味道,且放眼望去床榻干净整洁,不见小郎君身影。
“小朝歌在找什么呢?”沁阳顺手拎起酒壶准备斟酒待客。可她随即转念想起来,自己这位小侄女打娘胎里出来就患有病酒症,换而命人奉盏热茶来。
宁扶疏一路走来吹多了凉风,这晌对屋内温暖格外贪恋。她在桌边坐下的同时,把手伸向散发着炽热温度的铜炉,好奇视线则逡巡着四壁:“姑姑这是……把朝暮阁当作客栈使了?”
沁阳端着酒盏的手腕悠哉微转,带动杯中酒酿飘香,荡出涟漪。
她没回答宁扶疏这句调侃,反而倏然坦荡一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今天来找我,是想问先帝留下的情报暗桩吧?”
“姑姑如何知晓?”宁扶疏蓦地惊诧。
但话一出口,她当即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废话。
据赵参堂所言,拥有暗桩的人知天下事,上至公卿官吏,下至贩夫走卒。那么,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她查抄赵府时,和赵参堂的对话。
沁阳大长公主既知道宁扶疏知晓暗桩的存在,便足以说明,先帝临终前将苦心经营的情报暗桩交到了她手里。
“所以,朝暮阁背后真正的老板娘,是姑姑您?”宁扶疏再看这间明净而不失奢华,富贵而不失雅致的厢房,顿时觉得合理了许多。
沁阳悠悠抿了口清酒,不置可否:“小朝歌这么聪明,都能发现我的府宅后门和朝暮阁后门隔巷而望了,还猜不到这个?”
宁扶疏自然是怀疑过的,因此一炷香前才特意从朝暮阁后门进来。只不过哪怕九成九的把握也还有一成变故,总得当面问清楚,比较安心。
而现在她知道了,这金陵城最大的销金库,探子眼线密布的美人乡,是为沁阳大长公主效命。皇姑姑和自己一样,曾受先帝嘱托,辅佐幼主。
“难怪……”宁扶疏低喃,“难怪我当初能那么顺利便将顾钦辞送出金陵,也是得了姑姑的倚仗对吗?”
“如果不是,你我今日有可能坐在这里吗?”沁阳又一次把问题抛了回去。
宁扶疏瞬间恍然,她们能够毫无保留地面对面坦诚相待,便是最好的佐证。
“但姑姑为何帮我?”宁扶疏道,“这难道不违背父皇要您尽心辅弼陛下的遗嘱吗?”
“朝歌,我比皇帝大了整整一轮还余三岁。活了三十年,有分辨是非黑白的能力。”沁阳大长公主突然言辞认真起来,“有些事情,皇帝错了,我若再纵着他,再火上浇油,那才是真毁列祖列宗积攒下来的基业。”
“倒不如瞒着他,让他别多想别多做,少点猜忌少点错处,这也是皇兄对他的期待。”
相对而坐的二人目光迎空交接,径直望进互相眼底。
都说外甥像舅、侄女似姑,宁扶疏和沁阳大长公主确实生得有四五分像,尤其是那双杏眸,似春水婉转含情多姿,连神态都是如出一辙的明艳妩媚。
就仿佛看自己的眼睛般,领悟到她通透明朗的表面言辞下,还蕴藏着别样的深意。
站在沁阳大长公主的角度而言,她是朝歌长公主的长辈,哪怕今日宁扶疏赖着她追问情报暗桩一事,她也完全可以闭口否认,或者含糊其辞敷衍过去。单凭这么些年朝歌长公主完全没听说过这暗桩的存在,便知先帝此前应当嘱咐过,此秘密不可外传。
可沁阳不仅承认了,甚至自报家门地承认。
且她能直言不讳点明皇帝猜忌顾家、针对顾家是错。一来,因为她清楚宁扶疏的想法同样如此。二来,其实顾家是个怎样光景与她丁点关系都没有,重要在于无端猜忌忠良本就是错,如今宁常雁把这份怀疑加到宁扶疏头上。
错上加错。
宁扶疏姿态蓦然松弛不少,身子往椅背上随意斜靠,端出直截了当的态度。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姑姑昨夜未曾回府,反而特意在朝暮阁待着,应当是刻意等我来,有话要说吧?”
“早说你聪明……”沁阳大长公主一笑,捅破天窗说亮话,谁都不再拐弯抹角。
“朝歌,我作为大长公主辅佐的是皇帝,可我同时也是你们俩的姑姑。侄儿和侄女就像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想看到你们姐弟阋墙,闹得你死我活。皇帝此番动作是他过分不对,可归根结底,是朝歌你……”
“最近和熙平侯走的太近了。”
当初逼迫顾钦辞南下进京尚长公主,为的是把人扣在金陵牵制顾家,形同人质。但现在,权倾朝野的长公主和兵权在握的顾家子成双入对起来,别说疑心颇重的宁常雁,饶是换成任何一个帝王,都会心生忌惮。
北境三十万兵权关乎边陲安危,暂时动不得。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削弱长公主手中大权,以抚君王卧枕安眠。
宁扶疏听懂了言下之意,可她掌心托腮,垂眸沉吟半晌突然抬眼:“姑姑这话,恐怕不太对吧。”
“顾家忠心耿耿,我也毫无野心,姑姑手中既有情报暗桩就该知晓我说的句句属实。归根结底,不在于我和顾钦辞关系如何,而是我和顾钦辞身后的顾家,掌中有权。只要大权旁落一日,有人就一日容不下我们的存在。”
她对皇帝的称呼,从曾经亲昵的“阿雁”,变成了疏离的“陛下”。到如今,只剩不愿提及的“有人”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