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大楚与朔罗隔山而望,历来不睦。数十年间,楚兵占过对面城池,也丢过境内土地;斩杀过敌军将领,也牺牲过我军同袍。
大大小小的摩擦记在军事册子上,就像菜市口卖猪肉老王的账簿,厚厚一沓本子,写都写不下。
可从没有哪次,打得这般惨烈:三万士兵全军覆没,主将尸骨无存,主帅下落不明。清州仅剩下的两万兵马群龙无首,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向北派援兵,还是驻东抵月蠡。
宁常雁当即传召太尉入宫觐见。
先商议代替顾钧鸿的主帅人选,再部署如何从四周临州调兵增援最能解燃眉之急。
凡遇到棘手难事,优先过问长公主意见是小皇帝自幼的习惯。如今已然到了能够亲政的年纪,依旧不曾改变。
若放在往常,宁扶疏心中一旦有主意了,必定将因为所以说得头头是道,让人难以反驳,最终让宁常雁依着她的预期拟旨下令。态度颇显强势,这也是朝臣私底下议论朝歌长公主把持朝政的原因之一。
可今日,她却没有直接开口,拿捏不准徐向帛那个人,于是把皮球一脚踹给赵参堂:“舅父执掌军政要务,熟知各州军务,舅父来说吧。”
赵参堂搁下茶盏,并不起身,只应了一声是,续道:“老臣拙见,九门提督林羡或可领帅印。”
“一来,林羡曾任过四年的陇西节度使,对军中事务甚为熟悉;二来,他在金陵待得久了,巡防营和十六卫对他言听计从,手里权利太大,老臣以为是时候该煞一煞了。”
“至于增援,从邯州调配五万兵马即可。对面既是朔罗,我方便只需将原本对付朔罗的兵力转移到清州,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宁常雁听闻点了点头,看似认可同意,但没表态,而是反问:“皇姐以为如何?”
宁扶疏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太尉赵参堂。
俗话说外甥像舅,细看之下,宁常雁的眉眼和这位舅父还真有五分相似。只是赵参堂年迈,接近半百,比之宁常雁神态不经意流露出稚嫩,他更显得历经官场浮沉,叫人辨不清城府深邃。
但可以确定,一品官袍下那颗心又野又黑。
宁扶疏淡淡收回视线:“舅父所言不妥。”
“本宫想问舅父两个问题。”她随即道,“九门提督形同十六卫统领,说一句林羡如今掌管金陵兵权,不为过吧?舅父现要把人派去清州抵御朔罗,届时林羡战胜,于北地军营里竖立起威望,便等同于一人握住两处军机。”
“究竟在分他的权力,还是在给他兵权?”
果然,她话才说到一半,宁常雁的两撇眉毛就拧到了中央。
“第二个问题。”宁扶疏不容分说继续,“调邯州兵力往清州,舅父有没有想过,如果此前是朔罗的声东击西之计该怎么办?敌方见到我军转移兵力,立马集结大部队进攻邯州。到那时,才是真正的邯州危矣,北境危矣。”
“皇姐所言有理。”
宁常雁应和得快,顺带复述了一遍归总出来的结论:“不能让林羡去清州,不能从邯州调兵。”
赵参堂嘴角猛然抽搐了一下,恨得牙痒痒,这没主见的小崽子。
明明他小的时候自己也没少带他,怎么偏就只认准宁扶疏这个长姐的话听。
赵参堂心底霎时攀出一条尖牙獠利的毒蛇,阴冷蜿蜒着血管骨骼缠绕。他心想:杀了宁扶疏就好。只要朝歌长公主死了,他掌权大道上就再没有障碍。
老狐狸演技好,滑头会装得很,心思再毒辣,面上也丝毫不显露。宁扶疏却在宁常雁驳回他谏言时冲他歪头笑了笑,看得赵参堂背后陡窜起丝丝毛骨悚然。
这回不需要小皇帝再问,宁扶疏接上自己的话锋:“清州以西为陇州,以南有永州和襄州,三地皆不与邻国接壤,无外患之忧。不如从三州各调配一万五千人马增援。既可救清州近火,又可防朔罗声东击西。”
“就照皇姐说的办。”宁常雁深以为然,当即提笔蘸墨,没唤中书舍人,直接自己拟旨。
写到一半,忽又顿住。
抬头询问:“皇姐还没说主帅人选,林羡不妥,还有谁可堪此任?”
宁扶疏抿了抿唇,敛在袖袍内的手指勾住锦缎,深吸气下了决心:“臣举荐,徐向帛。”
语罢,她没听见小皇帝一如既往地附和。
取而代之的,是笔杆搁在白玉笔山磕出清悦脆响。
“徐向帛?”宁常雁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吐词不太熟练,反问道,“朕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人?”
“老臣也没听说过。”赵参堂见缝插针。
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宁扶疏这下就算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她告诉自己,顾钦辞对北境每寸土地城池、每个士兵百姓的感情与热爱比她更加深沉,能被他提及与顾钧鸿并肩的人,纵使无名之辈又如何,必有过人之处。
这般坚信后,再启唇的话随之底气足了许多。她道:“孔明先生出山前,玄德公也没听说过卧龙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