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庚垂着脑袋,闷闷道:“师傅,徒儿省得。”
桃枝觉得很奇怪,私下里沈庚和杭蓁,竟一直以师徒相称,二哥还在时,也只把杭蓁称为夫子。她端端正正坐着,实则思绪不断发散,沈庚曾说过他的出生,是老夫人要为先天不足的二儿子逆天改命,当时北方来了个避祸的医师,声称要救沈遇,可用秘术,只需一个和他血脉相依的药胎……综合杭蓁通医术、从兖州躲避灾祸南下、后来一直照顾沈遇的病,毫无疑问,她就是那个医师。
她还是与太后有渊源,因为太后出自杨氏,也是前朝只手通天的九千岁,杨嗣儿的后人,杨嗣儿怕皇帝死后自已会被清算,利用权势搜刮天下秘法,其中便有《释云卷》上下两册,相传上所记载,天干地支、日月星辰五行八卦,皆有涉猎,上卷写毒,包括早已失传的毒药制作、用毒之法,下卷写气,把人的身体分为四十九股气,合理凝气聚力,攻克关窍,普通人可在短时间内成为武林高手。然而此书所记载的法子都不是正道,可以说,十分阴损,她就是在太后宫里偷偷修炼《释云卷》下册,惨遭反噬,命不久矣。
太后宫里只有下册,那次和沈庚闹别扭,她无意间偷听到,上册就在杭蓁身上。想到此处,她抬眼看向谈笑风生的杭蓁,只觉得这人深不可测。相貌四十上下,眉目间有几分少女独有的娇俏神色,言语间常爱说笑,不会违和,只有睥睨风流自成一派。
如果她是太后心腹,当年二十出头便离京南下,似乎太过年轻,若她只是个寻常宫女,如何在重重深宫里把《释云卷》带出来?
“桃枝,怎么了?怎么眼神呆呆的,盯着我瞧呢?”杭蓁看着她抿唇笑。桃枝回过神来,说:“夫子看着似比我刚来的时候,看着更年轻了。”
“是吗?”她的唇角细微抽动,桃枝敏锐捕捉到了,稍瞬即逝,她又挂上一贯的朗笑,“大约我是个天生劳碌命,操持的事一多,反倒变年轻了。”
沈庚插嘴:“师父可谓青春常驻,我记得你从小就长这样,这么多年过去,竟分毫不曾老过!”
“咳!”杭蓁转移话题,“我可不信,你这小子从小便油嘴滑舌,没一句真话。桃枝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学过武,在倚玉轩一时手痒,用竹枝比划几下,被他瞧见了,嚷嚷着非要我教他武艺。我本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便给他出了好些难题,不料,他竟一步步坚持了下来,到了今日,已经把我的一身本领全部学走了!”
沈庚不满道:“都是些陈年烂谷子的事了,师父,你怎么翻旧账呢!”
“这是夸你呢,说你从小便古灵精怪,人小鬼大!”
一片和乐,桃枝默默陪笑,不再言语,杭蓁又提议,今日一场闹剧,她尚未拜祭沈公,不如现在前往地陵,刚好契合她心中所想,双眼变亮,桌子底下晃了晃沈庚的袖子。
他们踩着月色和山林里松软的泥土前行,又一次来到沈公的陵墓,空旷的玉室内只有他们三人,不知打哪儿吹来阵阵冷风,桃枝一点儿也不怕,神差鬼使的,她反倒靠近玉棺,往棺内看了一眼。
这一看她没忍住脱口而出的惊叹。
“这……”她知道这个男人的波澜壮阔的一生,越了解,越觉敬佩,却从未设想过他的长相,他是一个神化的符号,神仙是不需要长相的。这一看她才发现,棺中人恍若闭目沉睡,就像,熟悉后躺下纳凉,浅浅地睡过去,眼皮轻合,头发还蓬松着,肤光似雪,疏朗含情。
她实在太震惊了,沈庚过来时,她抓着说了句蠢话:“你快去看看,这是祖父吗?不会是被人调走了吧?”
杭蓁本跪下地上诚心拜祭,缓步过来,就着烛光往棺内瞧了眼,笑道:“其敛目,巍然若玉山之将崩,这不是沈公,又是哪位?”
“这也太……”桃枝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沈庚扶着她站起来,走到棺前,柔声道:“这就是祖父呀,他从五十岁起遇道家大师,修生养息,消减一身病痛,相貌也越发飘逸出尘。听说他七十八岁死的时候,和我爹在一起,会被误认为两兄弟。”
她壮着胆子再往棺内看了眼,玲珑剔透的黄玉为他的脸蒙了一层柔光,还有玉室内明灭的烛光,太诡异了,这分明是个丰神俊秀的中年男子。
她轻声问:“他死了快三十年,怎么会……就像睡着了?”
“沈公死前,吩咐我们去寻南方千灵山上被日月精华滋养的黄玉,选中钟灵毓秀的兴宁山,建造这玉室和玉棺,许是他修习道家仙方,或是,如传闻中出海寻觅不死良药,他死后多年,相貌不溃,神色不变。”杭蓁端举蜡烛,看向棺内,目光流露着仰慕,“这事只有沈家人知道,开头的几年,老爷怀着希望,他会突然睁开眼睛,便派侍从到此处,通宵达旦地看顾着,可惜没有奇迹发生。他生前做了这样多的好事,或许,死后多年,面目不变,就是他的福报。”
桃枝被沈庚带着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她还怔忡恍惚着,他说什么她便照做,直到踩着他的脚印回房。
进门后他忽然停下,她的鼻子险些撞上他的背,揉了揉鼻子,屋里没点蜡烛,他把她拉过来,一手合上门,把她抵在门上,玩味地勾唇笑,“吓傻了?我怎么从没发现,你胆子这样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