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晚年走访山川大河,选定兴宁山作为自己百年后的安身之处,便与当地人交涉,买下这座山,建好陵墓。
桃枝迎着大太阳涉级而上,发现这陵墓跟皇家地宫也没什么区别,上山路修葺了台阶,沿途花草成片芳香宜人,台阶尽头是一块石碑,底座是一块巨石雕刻的大青龟,远远便看到碑上两行字,桃枝愿意为是什么寻常的“终此长眠处,继代有仁风”,走进了才发现,石碑上赫然几个赤色大:“此墓有银,擅入者,地灵发威,取尔狗命”。
桃枝本就腿软,捶着腿不想走了,心道这沈公和自己想象中,好像有那么点不一样,她刚停下来,立即被身侧的人捏住手臂,沈庚一路上紧张得不行,生怕她中途变卦,他见她脸色涨红,难受的模样不假,用手帕殷勤地给她擦汗,“是不是累了?”
桃枝点点头,又朝山顶努了努下巴,“你带我来这儿,没问过沈公吧,擅入者死,我怕他来找我的麻烦。”
“你放心,祖父肯定盼着见孙媳。”
下一刻天旋地转,沈庚把她背上,还掂了掂重量,台阶又窄又陡峭,看的她心惊肉跳,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说:“小心点啊,别让我摔了。”
“小样儿,小猫似的重量,我还能让你摔了?”这般嘴硬,额头却冒出几颗汗珠,桃枝用袖子擦去,放下手臂时她又疑惑了,她明明挺爱干净,自个儿出了汗,要立即更换衣衫,一刻也不能忍,但是为他擦汗的动作也太熟练了,心里没半分嫌弃,这念头把她自己给吓了一跳。
“你怎么不说话?”捏人大腿的行为有够恶劣,也只是掩饰内心的惊喜交加,他的嗓音有些哑了。
“我……”桃枝不知道说什么,便把全部重量压在他背上,亲昵地用侧脸蹭他的脖子,有清淡的汗意,并不难闻,看着近处无人,更大胆地用嘴唇去碰,沈庚明显呼吸顿住,过了半晌,桃枝停下,说:“你放心,我说了要来,我也说了,要嫁给你。”
蜿蜒而下数层台阶,前往地下陵墓,一路上很黑,桃枝和意柔左右扶着老夫人,空余的一只手被前头的沈庚紧紧拽着,沈福在前方开路,时而往砖墙摸索,按到隐秘的开关,把陵墓内错落的暗器关停,如此往复十七八次,众人来到一道门前。
沈福停下,沈庚拖着桃枝走到队伍前面,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往掌心割下一道,顿时鲜血蜿蜒,他把手贴在门的正中央,血液顺着石头的纹理四散,石门上缠绕着的杂草藤蔓,像有了生命似的纷纷退开,显露出石头上精美的雕刻,被陈年的血迹浸染,多了几分妖异。
桃枝正在出神,她熟悉沈公的身平,最鼎盛时辞官南下,五十岁从商,十年成为首富,写下数十万珍贵的出海见闻流传于世,为南海国等部落国家带去儒学文化和文明秩序,推动发展、推崇女学……基于这些,她自然而然沈公是个光风霁月、慈眉善目的老人,他的墓应该建在高高的山上,不带丝毫陪葬俗物,仍来往行人瞻仰,“是非功过由后人评说”。眼前这重重机关的地下陵墓,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回身只见沈庚盯着她,右手掌心的血滴落地面,他的双眼闪烁着诡异的光,与这里阴森的环境浑然一体,这是她所不熟悉的,但她莫名觉得,这是他的另一面,一直在她面前好好藏着,如今,他不许她在逃避了。
她的手被抓着,往门中央按去,触到还温热的血。门被推开,豁然开朗,赫然一座地宫,墙壁和地面用玉石堆砌,一片玉墙凿成架子,安放着珍珠、玛瑙、珊瑚摆件,此外未有别的陪葬物。白玉座上,放着一口黄玉棺材,一脚踏进去,鼻间闻到一股奇异香气,一年未有人来过,却未沾染半点尘埃,桃枝打量四周,觉得这地宫既处处显露庙堂的华贵,又别有一番江湖飘逸,两种风格既冲突又融洽,让她忍不住啧啧惊叹。
沈瑜按着意安一道面对棺材“噗通”跪下,开始碎碎念:“祖父在上,又是一年暮春时,不孝长孙沈瑜,携曾孙沈意安,前来拜祭,望祖父保佑孙儿,赌运亨通,横财就手……”
老夫人说:“沈公面前,休要胡言乱语。”她也脱去意柔的搀扶,踉跄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沈公在上,瑜儿一把年纪,还没个定性,日日妄想天降横财,我年年向您祈祷,却不知您何日才能显灵,点醒瑜儿,救救我们沈家。”
桃枝的手一直被沈庚抓在手里,手心裹着黏糊的血迹,逐渐风干,沈庚拉着她躲到阴暗处,往手腕上亲了一口,如痴如醉,随后,用手帕仔细为她清理掌心的血污。
至于她任君摆布,心里毫无波澜,她想是因为从明媚阳光里骤然走入幽暗的地道,脑子像被搅和的一锅浆糊,感官都变迟钝了。
这时她听到那边传来老夫人的呓语:“遇儿去年新故,黄泉之下,望沈公多加照顾,我的遇儿怕冷、怕苦,也怕冷清,他最喜欢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可惜身子不好,常常只能躺在床上,连走到甘露阁的一小段路,都十分艰难,若您已经见了遇儿,请告诉他,爹娘百病缠身,或许,不日我们便能一家团聚……”
“娘,你糊涂了!”沈瑜道。
老夫人带上哭腔,“我没糊涂,我和你爹老了,沈府的事情,只能都交给你三弟,求仙问道,以延寿数的事,我们也不想了。我们日日想的,只是你二弟,我们都盼着早去见他。”
意柔跪下劝道:“祖母,祖父已经因为二叔,伤心病倒,你不能再想岔了呀。沈家蒸蒸日上,你们还有好多年的福能享呢,二叔若在天有灵,肯定也希望您二老好好活着的。”
沈庚面色阴沉,走过去,一记眼风令意柔站起来退开,把老夫人身边的位置让给他,他拨衣摆跪下,面向玉棺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面向娘亲而跪。
“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满我打压陆家,也不满我不肯交出掌家之权。我可以告诉你,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沈家,为了完成祖父遗愿,光耀门楣……”
打断他的是清脆的一巴掌,老夫人气得发抖,“你少拿祖父遗愿说事,你祖父当年做了多少善事,三教九流平等视之,从来便仁善待人,大度处事,岂是你一个以权谋私的宵小之辈可比,更何况,你为了利益,置亲戚勤奋不顾,二话不说便使出抽筋扒皮的毒辣手段,你是被权力冲昏头了!我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儿子!”
沈瑜扶着她,添油加醋:“三弟哪会昏头呢,他一向是最聪慧的,他出生时不是来了个喇嘛,说此儿胎里便通了七窍,只怕慧极必伤,叫我们不必拘着他,混沌些,才能平安长大。三弟现在为了称王称霸,把沈家架在火上烤,他又如何不知道呢。”
“我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沈家的事情,”沈庚的语气很克制,桃枝却听出了深深的委屈,他的背也在微微地抖,她好想过去抱抱他,他平静地嘲讽:“娘,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要是没有我,沈家早被吃得渣都不剩!除了我谁能救沈家,他这个废物吗?”他指向沈瑜,“还是已经化成白骨的二哥?”
老夫人颤巍巍直起身子,又是甩过去一掌,沈庚这回侧过脸躲开,她却收不住力道,向前倒去,一头撞上玉棺,众人皆大惊,她眼泪涟涟,指着沈庚,痛心道:“谁都比你好,若我的遇儿健健康康,岂容得你在这儿兴风作浪!”
一室寂静,随从皆大气不敢出,桃枝猜沈庚现在的神色一定很难看,因为沈瑜眼神躲闪不敢看他,意安更是被吓坏了,缩在姐姐的怀里,泪流了满脸,意柔也惊诧不已。
她到沈家快三年了,虽然那次沈庚醉酒,说起小时候的事情,说他的出生是为了给二哥续命,说他被关在黑屋里抽血,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但单看沈家平日的氛围,太和谐了,她很难想象那段经历,相反,她一度很羡慕他,只恨自己怎么不是沈家的女儿。
现在她的心很痛,就像一个流光溢彩的泡沫被戳破,渣滓洒落一地,她于是跑过去,跪在沈庚身边,紧抱他的手臂,“今日舟车劳顿,干娘定是累了,我在铺子里也常常这样,累昏头了,自己在说什么也不晓得,有时候襄桃问我要吃什么,我总把三丝面,说成三味鸡,把烩羊肉,说成驴蹄烧,等她端过来,又骂她不尽心,如此这般,让襄桃受了好几次委屈。”
她边说话边为沈庚松快手臂上的肌肉,察觉他的手臂和情绪一道松懈下来,歪头看向他,撒娇的口吻道:“但是你不许生娘亲的气噢,娘亲让你受了委屈,也是你的福气,我做梦都想,我的亲娘还活着,来骂我几句呢。而且,今日走了这么久的路,你丝毫不觉干娘累了,是你不够妥帖。”说完,她又看向平静下来的老夫人,露出乖巧的笑,“干娘,他们男人总是不够细心的,往后三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着些,或者来骂我,我一定乖乖站着,任你出气,只求你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一场闹剧落幕,兴宁山上有屋宇,藏在深山之中,富丽堂皇的程度,与皇家行宫也差不了多少,桃枝对此已经见惯不怪,她更担心的是沈庚的情况,这人一路上没说一句话,手劲却大得像要把她肩膀捏碎,她也体谅他这么大的人了,在这么多家丁面前被娘亲和大哥连番训斥,忍着没反抗,直到实在疼痛难忍,才动动肩膀。
他没放手,反而脚步放缓离了前行的队伍,把她拐进一颗大树后。他低头,又是熟悉的盯着猎物的眼神,没让她等多久,亲吻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