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第一日,在西蜀王和长沙王轰轰烈烈的征讨声里,文武百官应和声一片,摄政王逃回凉州,苦苦支撑两月,部将秦无忌倒戈。
摄政王赵庆也在这日死在战场上,他是太宗的最骄傲的小儿子,自幼跟着他南征北战,一人之力踏平凉州各游牧民族,戎马一生,载着满身功勋和骄傲,最终却在马背上,被一支□□刺穿心脏。
太后也被妥善安葬,这两位针锋相对十多年的政敌,相隔半年终是一道下了黄泉,只是不知路上相遇,谁更凶悍。
讨贼有功的西蜀王赵平和长沙王赵赫带领大军进驻京城,他们一母同胞,都是当今皇帝的庶出弟弟,特别是赵赫,能力出众,年少时颇得京中望族推崇,相反当今圣上遗传了先帝,痴痴傻傻,本就不适合为君。如今街头巷尾人人都道,当初若不是太后铁血手腕,意图诛杀赵平和赵赫,吓得两人急忙逃往皇爷爷封的偏远蛮夷之地,赵赫应该登上帝位,如今,让他称帝的呼声不断。
襄桃每日对桃枝说朝堂的最新进展,皇位落在谁手上,牵动着大周每一个人的心,一日她说秉笔大人为首的太后党恭迎长沙王称帝,一日又说长沙王坚决推辞,说西蜀王比自己年长,理应为帝,过两日又说西蜀王也固辞不让,最终两人达成一致,当今圣上虽智力有缺,却仁心爱民,有他们在京城辅佐,足可重整太平盛世,共享海晏河清。
桃枝拨弄着五月开得妖艳的一朵鸢尾花,窝在榻上,腹上叠着方才放下的手稿,自嘲得想,又是一场夺权闹剧,她的父皇在这故事里果然没有姓名。只是,冯裕为何要迎长沙王赵赫称帝?赵赫没有表现过遵循太后党的政治倾向,他这样做,只能另有深意。
她侧身把鸢尾花簪到襄桃鬓上,人比花娇,她问:“你方才说,西蜀王和长沙王各带了多少兵力?”
襄桃摸着鬓边的花咯咯笑着,“西蜀王带了二十万大军,长沙王出了五万!”
这便是了,长沙王好交游,善交际,其实空有个名头,西蜀王闷声干大事,近二十年,招兵买马,冶铁造器,不断发展西蜀的战力,综合实力远胜长沙王。两人一母所生,幼年又在太后的压制下过活,感情深厚,若有外力威胁,必然抱团一致对外,而冯裕选择拱手让位,而且让给实力较弱的长沙王,两人之间只会渐生嫌隙,迟早同室操戈,玉石俱焚。
桃枝于是放下心来,冯裕是太后一手培养的心腹肱骨,比起老谋深算的摄政王,两王的手段尚且稚嫩,他应该可以应付。
襄桃不怀好意笑问:“姑娘近来跟三公子闹什么别扭了?前日姑娘做的酒酿团子,我带回三丝阁,恰好三公子回来,问我在吃什么,我如实相告,他却叫我滚出去吃,今后他的房子里不能再出现姑娘的东西。”
桃枝也无奈地笑了笑,沈庚总觉得程殊没死,派了许多人去查,却一无所获,倘若他来好声好气哄哄她,她也就告诉他程殊的下落了,偏生自个儿生了好几个月闷气,一见她便脸色冷若冰霜,从鼻孔哼气。
尽管她心里舒坦得很,巴不得沈庚自个儿生气去,她为了救程殊差点死了,他却那样怀疑她,此时却还是笑问了句:“后来呢?”襄桃笑得不能自已,“哈哈哈,后来啊,我说,三公子,你脚上这双靴子好像也是桃枝姑娘绣的呢,他当即把靴子脱下来,扔出门外,刚好砸中了沈福,他揉着脑袋进院子,说今日鸿运当头,他应该去赌上几把,没准就此发达,不必再给公子当小厮了。公子气得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说他最近倒了血霉,一个两个都对他蹬鼻子上脸了。”
桃枝想象当时沈庚气到头顶冒烟的样子,没忍住笑出声,襄桃见她这样开心,却突然沉寂下来,“姑娘,你得空,还是去看看咱们公子吧,他一直最记挂你,把你当成亲妹子对待。我们公子最近真的很难过,每日不知忙些什么,回到房中倒头便睡,有时还满身酒气,有次醉中,他还喃喃着,说……姑娘是个小没良心的,他对姑娘这样好,都喂了狗。”
襄桃的声音越发低下去,既想为公子讨一份公道,又觉得几分不好意思,桃枝摇头,“是他单方面生我的气,我也不知道哪里惹着他了。”
“公子才没有生姑娘的气!有次他在房中看书,咱们在院外说了句,姑娘今日又做了蟹粉酥,他立即凶巴巴的叫我们都滚出去,后面我进去收拾书卷,发现地上有张揉成一团的纸,摊开了,全是姑娘的名字。既然姑娘没有生气,下月初八,是公子的生辰,姑娘不如好好准备一份礼物,哄哄三公子,只要姑娘好声好气些,公子会变成软骨头!”见桃枝面色平淡,没什么反应,她抱着桃枝摇晃撒娇,“好不好嘛,姑娘,自从你和公子闹了别扭,我和沈福简直战战兢兢,不敢说错一句话,就怕讨来公子一顿责骂。”
桃枝耸了耸肩,十分冷漠道:“再说吧。”
经过杭夫子的多番奔走,女学陆陆续续重新开门,襄桃欢天喜地地重新去上学堂,不再得空就往桃枝这儿跑了。她只觉得这丫头深得沈庚真传,黏人得很,她不来了,她反倒乐得清闲,京城纷争告一段落,两王和太后党达成协议,暂时和谐共处,不劳襄桃再每日跑来为她讲故事了。
一直紧绷的心情松快许多,桃枝决定去找二公子喝酒。
顺便带去一份沈公到一个名为“茵迪雅”的地方时写的手稿,上面记载着那个地方有奇珍香料,凶猛巨兽,那里的人穿着瑰丽繁复的衣饰,关于文化只记载了寥寥数笔,已足够神秘绚丽的。她决定去跟沈遇讨教一番。
夏天,沈遇的身子好了些,比起整个冬天而言,他还是很虚弱,面色是经年不变的惨白,半躺在床上,精神头却很好。
她把自己做的青团放在桌案上,挑了两个送到他嘴边,“二哥哥,线下的青果鲜嫩,我做的第一屉青团,便想着进献给你,快来尝尝。”
他低头咬去一颗,斯文儒雅地吃下,淡淡笑道:“你又想要什么?我这房里的好东西,你都搬得差不多了,再讨好我也没有了。”
“瞧你说的,我是这样的人吗?”青团腻口,她倒了杯热茶递到他嘴边,而后把手稿拿出来,“你既把沈公的手稿都看过了,能不能跟我说说,为什么这个叫茵迪雅的地方,他们要大冬天的跳下河里洗澡呢?”
“咳,对他们的民族而言,洗澡不仅是洗去身上泥垢,更是一种净化心灵的仪式。”
“心灵,是指魂灵么?大周人说,虔诚地吃斋念佛,可以洗涤魂灵的罪孽。”她似懂非懂。
“每个地方不一样,佛学,也是从茵迪雅传来,那里有跟佛学并行的许多教义……”他嘴角勾着一抹浅笑,缓缓道来。
一整个下午,他们讨论佛学和茵迪教,讨论世界的起源和尽头,讨论万事万物的逻辑,桃枝没有接触过这样高深的哲学理论,但她无疑是夫子最喜欢的一类学生,听得极为认真,不管他说了什么,都一脸崇拜地点头称许。她背了许多年佛经,尽管似懂非懂,却能随时说出一两句佛谒,来附和沈遇对佛学的解释,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嘴皮子越越来越快。
对此,桃枝归结为,二公子真的没什么朋友,他读了太多的书,积攒了满腹学问,却没一个可说之人,好不容易逮到了个学生,一股脑地倾囊相授,大有把他沈氏学究的衣钵传给她的意思。
但是他讲得的确有趣,把她引入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让她跳脱眼前拘泥的困境,去感悟广袤天地中无边的自由,让她对手稿中描述的“海外”心生向往。
末了,沈遇微微抬起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杯子,桃枝立即领悟,为他倒茶,他礼仪也顾不得了,“咕噜咕噜”喝下。他的嘴角有茶渍,面上无比畅快地笑,看向只开了一条缝的窗外,他说,“若我有一副好好的身子,一定会重走祖父沈公的航海路线,去那些地方亲眼看一看。”
”我也想去。“桃枝心里有几分惆怅,若被一身病痛困在这儿的是她,十多年不能出沈府一步,她一定会疯掉,手上一重,是沈遇的手搭上他的,他的手掌像某种冷腻的玉石,就像他的声音,绵软无力,却风骨傲岸,掷地有声,“你可以去,祖父开拓了南洋的香料生意,亲自打造了两艘大船,那几年因为贩卖香料、丝绸、瓷器,沈家逐渐成为天下首富,只可惜祖父死后,父亲接管不善,航海线路便逐渐荒废了。”
他的双眸里有火光灼灼,“你很聪慧,也有悟性,恢复航线,可以重镇沈家往日荣光。”
“我……”桃枝没想到他的话题跳脱得这样快,一时静默无言,半晌呐呐道:“我不行的。”
“为什么?”
“我是个女子,如何经得住长途跋涉,我只需遥遥想一想便罢了,真要去那穷乡僻野之地,吃生肉,穿粗布,我真的不能忍受。”
沈遇翻了个白眼,“男女除了身体素质确有差异,无论智力、魄力,并无不同,你比我身子总要好多了,而且,你是沈家的姑娘,多带几个人去伺候便可,哪那么多顾忌。”
桃枝忍不住在心里拍手称赞,如果杨太后还没死,见了他,必定会引为知己。沈遇目光殷切,她只好硬着头皮应道:“我……再想想,还要跟干爹干娘商量一番呢,要做许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