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明白了杨彪想告诉他的东西。
吕布目前官拜车骑将军,以他的出身,能获得这个职位,祖坟何止冒青烟,那都得是着大火了。
车骑将军继续往上,还有骠骑将军和大将军,以及与它们同等级别的三公。且不说三公目前都有人担任,反正只要有需要,总能腾出位置来,关键是给以军功入仕的吕布封三公……大家很难不想到董卓。
董卓两个字亮出来,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不需要杨彪再进一步掰开了揉碎了去解释。
有那么一瞬间,小皇帝好像被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了下去。他仍然秉持着礼仪,昂首挺胸坐得很是端正,没谁能挑出半点错处,但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散掉了,眼里漫上了一层难以掩饰的疲惫之色。
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沉默了许久。
小皇帝没有再说什么,杨彪也没有尝试安慰或者劝导他。
最后打破了凝滞气氛的,是皇后派来的小黄门,他跪在帘子外,声音微微颤抖:“陛下,李贵人头疼发热,太医令已经去诊治了,但仍不见好……”
李贵人,从她的姓氏就可以猜出她的身份——李傕的女儿,小半年前和董承的女儿一起被送入宫中,封为贵人,充实后宫。
执掌大权的朝臣往皇帝的后宫里塞女儿塞侄女塞孙女外孙女,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操作了,西汉权倾天下的大司马霍光,就曾经先后把小女儿和外孙女送入宫中为后。毕竟如果自家女孩能诞下皇位的继承人,家族就能跟皇权结合得更加紧密,这是一种在不推翻皇位的前提下,攫取更多权力的较优方式。
权臣们想的挺好,但皇帝未必乐意。谁喜欢接受被敌人硬塞过来的、别有用心的枕边人呢?
听到“李贵人”三个字,小皇帝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加掩饰的厌烦神色。
治不好找朕有什么用?朕难道会医术吗?!
他差点儿就情绪爆发了,但还是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
“怕不是心病。”杨彪忽然来了一句。
“司空所言甚是,”小皇帝显然听懂的杨彪的提醒,他用嘲讽的语气说,“也罢,朕该去看看她了。”
小皇帝双手搭在腿上,略微用力,正欲起身,忽然想到了什么,暂时卸去力道,对杨彪道:“车骑将军与卫将军都是国之栋梁,朕的肱骨之臣,正因为有他们在,国家才强盛。如今他们受到奸佞的恶意挑拨,互相攻击,令亲者痛仇者快,朕实在不忍,还请司空遣使者调停一番,务必请他们握手言和,不要再争斗了。”
杨彪俯身行礼,欣慰道:“陛下宽宥仁爱,实乃国之幸事,车骑将军与卫将军定能明白您的苦心。”
接到皇帝的旨意,李傕把锦帛上的字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眼睛瞪得贼大。
尽管已经被李儒提前指点过,但他还是觉得皇帝可能脑子有点毛病。
说实话,这仗李傕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想打,都是吕布疯狗似的先动了手,他为了生存才不得不反击。现在吕布赢了他输了,反倒坚定了他把战争持续下去的决心。
主要是丢不起这个人!
樊稠没赢也就算了,至少别输得这么惨啊!还是输给吕布!
朝廷那帮公卿本来就不服他的统治,成天唧唧歪歪阴阳怪气,一直没有死了勾连其他势力推翻他的心,现在他败了,他们岂不是会更加嚣张!
但从战场上平安归来的李儒告诉李傕,这点他不用担心,朝廷不会坐视吕布继续打下去的。
“哦?”李傕如同困兽见到了曙光,一把握住李儒的手,诚恳询问道,“还请先生教我。”
“他已经是车骑将军了,也有县侯之位,”李儒微笑道,“再胜一次,朝廷还能给他什么封赏呢?”
“骠骑将军?大将军?亦或者……”
李儒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李傕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虽然明白了,却仍然不理解这种行为。
在李傕看来,如果他是处于小皇帝的位置上——只是心里想想,大逆不道又怎样,谁也不能掰开他的脑子查看——现在他有了一个弄死控制他的权臣的机会,他是一定会毫不犹豫抓住的。
至于弄死这个权臣后会不会引来更强大的权臣,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能弄死一个,就能弄死第二个,他完全可以吞掉第一个权臣的势力来壮大自己的力量。他都是皇帝了,皇帝要接收权臣的政治遗产,还需要什么理由吗?那不是名正言顺,光明正大。
制衡只能维持一时的稳定,小皇帝打出“制衡牌”,其他诸侯即使暂且停手,也能通过各种渠道来壮大自己,只有孱弱不堪的汉廷仍然处于被动的境地,寻不到一丝有利的变数。总有一天局势会变化到再也无法制衡的地步,那时汉廷会彻底崩盘。
虽然李傕信誓旦旦,但这两种思路其实各有利弊,对朝廷来说都不是好选择——没有谁敢百分百确定自己能做到“弄死一个,再弄死争来抢去的窘迫境地中了。
朝廷根本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一步走错就是满盘皆输,只能挑选一个损失相对不那么严重的。
混日子嘛,能混一天是一天吧。
“哼,果然是那帮软蛋会做的事。”李傕随便把诏书卷吧卷吧,撂在桌案上,发出一声冷笑,“吕奉先会老老实实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