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应旭直到饮下酒盅里的鸩毒时,才恍然自己的一世竟然像是个笑话。
从小他就是人人欣羡的对象,身材健硕允文允武,母亲刘姣是宠冠六宫的刘惠妃,外祖父是谨身殿大学士刘肃,舅父是文采风流的一甲探花,舅母出身数一数二的世家彰德崔氏。父皇爱重,刚刚十八岁就让他以亲王之尊镇守登州。与此相比,他的几个兄弟还懵懵懂懂地不知事呢!
自皇后所出的长子应昶薨逝后,应旭就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长子。从各方条件论起来,唯有他具有继承大宝的希望。不但是他母亲刘惠妃这样以为,就是王府里的清客和一众朝臣私底下都这样以为。
三皇子应昀虽有些才学但偏于文事,整日只知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且他的母亲崔婕妤出身低微,听说只是个北元边境牧民之女,最早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司寝宫人。
四皇子应昉出自坤宁殿张皇后,可打小就是个药罐子,太医们每每提及他都是直摇头,私下里打赌说四皇子活不到成年。当应旭第一次在乾清宫内书房看到这个小弟弟时,已经十岁的男孩却单薄荏弱得象个六七岁的小姑娘。
就是因为这种隐密的优越感,应旭将一个长兄应尽的责任做了个十足十。每年四时节礼生辰吉曰,就会搜罗些精致的物件送回京城。可是即便他表现得如此礼贤下士友爱兄弟了,皇帝对于立太子一事却是只字不提。
外祖父刘肃老于世故,在名叫篁园的书房里拈须微笑,谆谆告诫他稍安勿躁休要着急。
有时候太子这个名号也只是个虚称,历朝历代有多少被封为太子的储君最后都死于非命,或是父子相疑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就是当今这位九五之尊,当年在先皇的众多子嗣当中非嫡非长,却靠着七分人为三分运气笑到了最后。
秦王应旭收敛心神渐渐安稳下来,开始一心一意地处理手头上堆积的公务,这种课实耐劳的作派逐渐让他在军中羸得赞誉。及至三皇子应昀长成时,他已经在东南沿海各个城镇扎下深根。
成年的皇子间争斗日益升级,开始是些不为人知的小摩擦,到后来就演变成暗杀下毒反间。对这种层出不穷的小把戏感到由衷厌烦,应旭不是没有想过痛下杀手。但是一想到站在高处帝王那双看似和熙实则冰凉的双眼,就象懈了气的皮球一样只能收手。
应旭几乎可以想见帝王的呵斥——为君的气度呢,长兄的风范呢?难不成弟弟们的些许胡闹,你就全然当真了不成?所以有些事弟弟们做得,他却做不得……
在再一次受了应昀的暗算后,应旭气得几乎按捺不住心中杀意,就带领几个下属到青州云门山躲个一时的清净。就是在那时,他邂逅了从石阶漫步而下的傅家百善。
彼此,一身红衣的女郎拈着一段枯枝从白茫茫的大雾中忽忽闪现,站在高处便如分花拂柳而来的女仙人。那份闲适,那份从容,那份安然,让站在凡世的人心底陡生了掠夺之心。象宫城里那把引无数人窥探和垂涎的宝座一样,应旭心想,这必定是属于我的!
接下来的事便如梦中一样,红衣女郎则给了他更大的惊喜。
有匪人持利器横行,女郎却没象普通闺秀一般吓得不知所措,而是挽起大弓直直对准了意图进犯的凶徒。月夜下,潇洒利落得如同古时战神一般的女子,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应旭的心里。
那时意气丰发的应旭以为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离别,只要摆明身份,至多三五月这样桀骜不驯的女子,就会穿上鲜妍的宫裙驯服呆在后宅里,等候他偶尔的宠幸。
再出色的女子,之于应旭来说不过分为珍贵和更珍贵两等罢了。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傅家百善宁肯舍下锦绣坦途无边富贵远赴东海,都不愿意委屈自己做秦~王府的一个地位尊崇的侧妃。
应旭以为自己给的价码不够,就让人含蓄地允诺其秦王正妃的位置,却还是被现实狠狠抽了一记。那样骄傲的女子,所有的价码在她眼前都等同铁石瓦砾一般……
多年之后,当百事受挫的应旭躲在万福楼的雅间喝闷酒,无意间看见傅百善和她的夫婿在简陋的小巷口,头挨着头同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混饨时,才恍然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
原本这一切的一切,应该都是属于他的。
在巩义山别宫的凉亭里,应旭猛然撞见酣睡于此的傅百善,心底那份蜇伏许久的奢念又在蠢蠢欲动。为什么不可以呢,他贵为一品亲王纳个妇人入后宅,又是什么大不得了事情?
象汉时槐里有女王娡慧而美,先是嫁于金王孙并生有一女,之后被母亲送入皇太子宫为美人。经过多年的用心筹谋终于辅佐儿子登上帝位,她就是大名鼎鼎流芳百世的汉武帝生母孝景皇后。
凉亭濒水空气当中有些浸浸湿意,应旭却觉得胸口有团热烈的心火在燃烧。他知道自己只要一伸手扯下这女子的一件外裳,所有的一切就说不清了。
与刚刚上任简在帝心的京卫司指挥使裴青反目成仇没什么,受到帝王斥责没什么,朝臣们言辞犀利的攻讦没什么。应旭怕的是这女子一旦清醒过来眼里冷藏的失望和冰碴,怕的是这女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然刚烈。
不知为什么,应旭无比笃定无论自已使出什么手段,傅百善只要自个不愿意,这世上就没人能使她屈服!既然这样,不如两下别离各自安好!虽然心头不豫,可总想着心上之人惦念着自已曾经的一点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