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听出来那份不舍,故意笑道:“汗阿玛,他们都这么大了,还没上过战场。想当年,您带着儿子出门打仗,儿子才十一岁。”
“哦~~时代不同了。胤禛,我们都要与时俱进。现在家里还需要孩子十一岁上战场吗?”康熙那火气又压不住了。
“……那,截止到十五岁?”
“十五岁也只能去转转,不能亲自上战场。”康熙一想他的孙子们这次是真正地面临战场,心口又是一阵疼痛。却是再张口,只问出来一句:“……小米粒和小花生两个孩子,今年就出嫁?”
“今年哪能呢。女婿还没选好,两个孩子的嫁妆也没准备好。还是按照常规,等打完战事的。大约两年后。”
“嗯。两年好,好。国内呢?”
“儿子打算在河南试验实行火耗归公。”
“会考府查了这么多贪官出来,官场地震。天下士绅们正缺少一个机会闹起来。一旦实行火耗归公,必然出事。注意着,最好不要河南士绅富商们闹大。但若真闹大了,不要手软。”
“儿子谨记。”
“去吧。”
四爷听出来老父亲的那份担忧和不舍,一俯身,抱住老父亲的肩膀,小孩子地蹭蹭脑袋:“汗阿玛,您都别担心。您养好身体。”
康熙的心尖一颤,胸腔里酸酸涩涩的,眼泪夺眶而出。幸亏儿子站在身后,没有看见。
康熙记得,他在父亲去世后,面对病歪歪的母亲,也是这样祈求地抱着,说:“您什么也别担心,您养好身体。”当时他母亲是怎么回应的呢?他的母亲,含泪望着他,了无生志。要他遍体凉透。
他抬手,重重地拍拍儿子的手,嫌弃道:“我还有什么担心的?你多给我生几个孙子孙女,我呀,就满足了。胤禛,皇后该册封了。战事起来既然要重用年羹尧,你的年妃也不能做年妃了,要做贵妃了。”说到这里,康熙是真的担忧了。“你打小儿重情义,对任何人都有同情心。可世界自有世界运转规律。你的妹妹们、甚至你的女儿,都可以养男宠生私生孩子。我一生爱名声,可也不怕后人骂‘脏唐臭汉脏臭大清’。天底下的女子都一样,想要偷情,拿出来自己的本事,谁也管不到。但是,你的后宫女子,必须守着规矩。这次八旗大选、小选,该选就要选。你该扩充后宫就扩充后宫。”
可能天底下的父亲都这样吧。希望自己的儿子妻妾成群,儿媳妇贤惠一心顾家不吃醋。又希望自己的女儿想养男宠就养男宠,想生私生子也生。唯一不同的是,康熙不光有这个心,他还有这个本事护住儿女这般纵情。
四爷望着猫儿眼里的老父亲的眼泪,抱着老父亲的肩膀晃晃,小孩子一般:“汗阿玛,儿子和兄弟姐妹们最幸福的事,就是做您的孩子。”
康熙气得一噎,伸手指着猫儿笑道:“你看你主子,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瞄~~~”老猫儿悠长地伸懒腰,春日的太阳光明媚,老猫儿眼依旧清澈无暇,清晰地映照老父亲的面孔,面孔上两行浅浅的浑浊的泪水。
雍正元年三月十六日议事,开头便是:另战事起来,为了方便各族人各国人交流,重设翻译科。翻译科在顺治八年首次举行,后几开几停。四爷下令恢复,在博学鸿儒科中重设翻译科,考中者赐予进士出身。
鉴于地方官员不够用,特批全国各地方举荐孝廉方正之人,要求各府、州、县、卫官员荐举孝廉方正,暂给六品顶戴荣身,以备召用:保举孝廉方正,地方官必须详稽事实,如其中果有德行、才识兼优,堪备召用者准破格保举。若所举不实,除本人斥革追究外,其滥行举荐各官照滥举非人例分别议处。
在场的大臣们恭敬的脸孔上都是隐秘的委屈。
大清为什么需要不断扩充博学鸿儒科?一开始是江南汉人不想科举不想做清朝的官儿,朝廷为了拉拢民心特设的。现在,变成了朝廷另一个取才之道,隐隐有压住八旗科举的势头。
至于举荐孝顺的人?那自然是因为我们的皇上他革职太多贪官,官员不够用啊。
皇叔们、皇子们感受到养心殿的气氛压抑,装没看见。
弘晖微微欠身,恭敬道:“阿玛,最近江南又出来不少冤案,奇案,都是有关贱民。最残酷的一个是一位贱籍女子为了获得良民身份,杀了一户人家住在庄子上的女儿,冒名顶替。之前朝廷有恩赐,只要去边境定居,贱民便能领良民户籍。但是,江南还是有很多贱民。”
四爷端坐品茶,淡淡点头:“贱民的存在,还有很多。确实是问题。”
大臣们眼皮子一跳,皇上是要豁贱为良?不可能吧?!
沉默中,却是蒋延锡猛地站起来,陈词道:“皇上,臣认为,贱民制度是千古以来一大弊病,算起来,能算到夏商周时期。在前朝正式变成世袭。至今经过朝廷一次次鼓励贱民去边境,贱民的存在仍比较普遍,如山、陕之乐府,绍兴之堕民,徽州之伴当,宁国府之世仆,广东之蜑户,苏州之丐户等。他们被列为正式编户的四民——民户、军户、商户、灶户之外,被剥夺了种种权力,受尽了社会的歧视。四民所从事的职业,他们不能涉足;四民所穿之常服,他们也不能享受。贱民为摆脱自己的社会地位,经常进行斗争,以至造成“案牍繁滋”,讼端不止。且我们大清地大物博,本来就缺少人口,地方作坊从高丽日本雇佣人工,却不用贱民。如此危害重重,臣建议,‘压良为贱,前朝弊政,亟宜革除。’”
蒋延锡站出来,四爷不意外。蒋延锡的兄长蒋陈锡贪污三百万两白银,抄家只抄出来二百万两,蒋延锡领着一家人给承担剩下的一百万两银子,请求其侄子侄女留在老家而不是流放边境,四爷答应了。他感动之下,急需表忠心。
只是他一站出来,说了一番话,四爷面带欣赏,其他大臣们便坐不住了。
大学士嵩祝站起来道:“皇上,老臣听说,如今江南民风开化,年轻人越发受到心学和西洋书籍影响,贱民自然也受影响。贱民不甘心再做贱民,想要良民户籍,却又不敢去边境,才在地方上频繁闹事。老臣也认同,蒋延锡所言,‘压良为贱,前朝弊政,亟宜革除。’只是,之前的贱民获得户籍,是通过去边境效力。他们若容易获得良民户籍,必然导致其他人不服。”
户部尚书徐元梦欠身道:“皇上,老臣认为,贱民便是贱民。他们世袭几百年,乃是这片土地上既有之罪人。他们既然想要获得良民身份,便要去边境效力。不想去边境,却在地方上杀人闹事,当严惩。”
徐元梦一开口,保守派大臣们纷纷出言,言辞恳切,都是反对。
四爷的目光扫向其他一直安静的大臣们,王剡颤颤巍巍地起身道:“皇上,山、陕乐户的祖先,不是罪人,他们是明朝永乐帝夺天下时追随建文帝,而不肯归附的官员。永乐帝得天下之后,惩治了这些官员,并将他们的妻女罚入教坊司,充当乐妓,世代相传,久习贱业。他们不仅没有正常良民的合法身分,而且还经常还不断遭到地方绅衿恶霸的蹂_躏。以至数百年来不能跳出火坑。老臣认为,皇上慈悲注意到他们,可能正是他们恢复清白身份的时候了。”
“另有苏州府常熟、昭文二县丐户籍,乃出当年元末明初明太~祖皇帝的敌人陈友谅的手下的后代,男子不许科举高升,女子不许裹脚高嫁,世代丐户。成王败寇,说是罪人,确实是罪人。然,老臣以为,也不是罪人。三百年过去了,皇上仁育天下,泽被苍生,老臣恳请,恩赐于他们一个良民户籍。”
王剡在小太监的搀扶下,郑重地磕头恳请。他作为江南文人,传统理学大家家族出身,他知道乐户的祖先们忠于大明皇家,忠于大明朝,始终不认同朱棣夺位的过程和残暴。在他心里,那些人的祖先反抗朱棣,都是真正的大明忠臣良将。他也同情苏州丐户,他也不认同明太~祖皇帝的处罚,成王败寇但又何至于此残忍?
王剡年纪大人老糊涂,一般不上朝也不做事。但他地位高,他出言了,其他要反对的江南大臣们都哑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