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道:“目前的教学情况,居住在宫外的诸位阿哥郡主皆每天走、骑车四里,然后至无逸斋读书。下午读完书,又走、或骑车四里,然后回家。很少有坐马车,这是极好的事情。上学路途遥远,每天早早起,锻炼身体意志力。住在宫里的皇子公主们,近是近了一点,但每天晚上还有功课,极其辛苦。臣心疼,但也高兴,正是有如此景象,大清未来可期。”
康熙凝神专注听着,片刻道:“那么如你所说,乾清宫另办学堂,如何在无逸斋良好的教学基础上更进一步?”
张廷玉恭谨道:“回太上皇,皇上曾经有一对联‘立身以至诚为本,读书以明理为先。明德格物’,说当今之人,能做到这这一步的,唯有太上皇。微臣铭记于心。微臣斗胆提议,乾清宫学堂,办差阿哥郡主公主们都参与。太上皇安泰康健,祥和之气充盈紫禁城,此乃大清之大福气。下一辈继承人们有机会聆听太上皇教导,乃是大清福气绵延千古传承。”
康熙听着龙屁有点开心,又似有不信:“果真如你所言,为何刚刚众人都反对郡主公主们进乾清宫?”
那是他们太笨,要和皇上硬顶。微臣的提议是“办差阿哥郡主公主”,郡主公主们不办差,自然不进乾清宫学堂,还不得罪皇上。张廷玉道:“微臣听说,郡主公主们出嫁,管理地方,颇受老百姓赞誉。微臣私心以为,女子是不同的,不需同时学习,不应学习过多。但微臣也明白,在其位而谋其事。微臣是大清的臣工,当一心为大清着想,谋其事才能保其位。且正因有其他同僚反对,太上皇才会询问微臣,微臣才有机会表现,有立场可仗。若朝堂众人从来平和一心,太上皇又怎会询问微臣呢?不过是一文人而已。”
张廷玉答得谦谦有礼,然而语中极有分量,不觉引人深思。康熙微微一笑:“衡臣似乎很懂得为官不正之道。”
张廷玉答得简短而不失礼数:“微臣懂得,却不以为然。”
康熙的嘴角蕴着似笑非笑的意味,略带一抹激赏之情,只是笑而不语,看着自家老四。四爷皮笑道:“此事儿子询问汗阿玛,汗阿玛为什么笑看儿子。”
康熙给他一个隐晦白眼,眼角的余光落在张廷玉不卑不亢的容色上,澹然而笑:“我倒是觉得,张廷玉只做一个老师可惜了。胤禛,还有什么其他差事,给张廷玉办办?”
四爷惫懒微笑,带着一抹难言的为难,轻轻道:“张廷玉气度端凝、应对明晰,先在养心殿做一个侍读学士,若果真悔过,便恢复其南书房行走。”康熙转头看向他,熊小子这是发觉,南书房的人虽然听他使唤,但做事写圣旨不全如他的心思,想要培养张廷玉了?
康熙的笑容深邃如一潭不见底的幽幽湖水:“皇帝的主意可行。这些日子,我也总想起张英,我知道你念着张英的好儿。衡臣,这段时间,你家里可顺利?”
四爷看向张廷玉,含笑鼓励道:“汗阿玛问,你实话实说便是。”
张廷玉跪着鞠躬,正色肃容道:“回太上皇,家事纷纷。臣一个弟弟早逝,留下一个女儿臣代为抚养略尽心。一个弟弟张廷璐,过于耿直不便通,重情义不会识人,民间人俗称的老好人一个。家里妻妾嫡子庶子一团乱,侄子侄女和臣哭诉,臣也无可奈何。”
张廷玉说得言辞恳切且诚实。四爷忍住没笑出来,康熙也不禁一笑。
张廷玉微一低头,思忖着道:“有句话臣不知当不当说?”
四爷含笑,闲闲道:“你且说来听听。”
“微臣前些日子听到一些声音,言说山东江苏款项一事。微臣想说说想法。山东江苏一事,已经爆发出来,这就是好事。重点是万一其他省份若有类似情况,却没有爆发出来的危害。微臣很是担忧,人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地方上是小事,也是大事。偌大的大清国有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组成,必须重视地方。”
四爷眉间一动,沉默良久:“这件事,朕已经传达汗阿玛的意思,所有官员一起上折子,表达想法。”
张廷玉微微失色:“是微臣妄言。微臣回家写折子。”
康熙岿然不动,只瞅着手腕上一串南红玛瑙佛珠,淡淡道:“江苏山东一事,爆发出来了还没解决就是好事?”他只看着张廷玉,“你且说民间议论来听听。”
张廷玉叩首道:“民间议论均是愤怒,恼恨于贪官欺上瞒下、误国误民。庆幸感激于皇上明察秋毫更有决断,从一个小案子中发现细节追查下去。”
康熙微微颔首:“你们皇上啊,反贪这一点,确实是天赋,更是有心,心里装着大清万万老百姓。”
李德全奉了茶水点心上来,贴着康熙的耳朵小声道:“圣母太上皇后听太医说庆王爷好了,只是还不能进宫请安,想要出宫去看望。”
四爷犹疑地望着康熙和李德全,眉心微皱,思忖可能发生的事情,猛然间心神一震,望着康熙道:“汗阿玛!”神色间说不出的哀伤和为难,以及为人子的孝顺祈求。
康熙却是因为他的求情越发冷了眉眼,吩咐李德全:“传朕的旨意,她确实该静养一段时间了。要命妇福晋们都不要打扰。”转脸看向张廷玉,沉声道:“皇帝给你求情,朕准了,你要珍惜这个机会,好生在养心殿办差。”
“嗻!”张廷玉低首退下时恭敬而大声地回答。
四爷不动声色的微笑,亦为圣母皇太后担忧。康熙扬一扬手,向李德全道:“去点些沉香来,这些天一直点安神香,人都大白天犯困了。”
李德全轻手轻脚地取了一片沉香,仔细焚上,幽幽不绝如缕的薄烟含着恬静的香气四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密迷织成的网将人笼罩其中。
康熙慈和的声音在深阔的内殿里听来有些不真实:“既然太医也说了胤祚身体好了,皇帝可给他多安排差事了,也好叫他忙起来打开心胸。”严厉目光落在老四身上,淡淡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过多的心软、善良是害。”
“儿子,只是,不忍。”四爷轻缓地斟酌着言辞,亦道出自己的心思:“儿子明白原因……,也非常愧疚于自己不能达成其愿望。”
他说话间微微侧头,乾清宫的西暖阁外侧满满是浓花阔叶的报春花,阔大的花朵被小内监们用清水擦洗得干净,眼看着那绿意浓稠得几乎要流淌下来。报春花叶底下还立着几只老猫,带了一双甫出生不久的小奶猫儿,毛发洁白,骄矜而优雅地踱步着,躲在叶片下嬉戏。见人也并不惊慌,只意态闲闲地缓缓踱了开去,恍若无人之境。
康熙顺着他的眼光望去,亦有动容之态。他这几天也意识到,德妃乍然居高位飘了,居然不光想给胤禵求情,还想要老四提拔没有大功劳的乌雅家和佟佳家一样,还想出宫闹大了此事用孝道压迫的胤禛为难,胤祚病重。可到底是亲生母亲,胤禛胤祚又能怎么办?老猫儿和小猫儿,是一家人呀。
良久的沉默,四爷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缓缓地数着,恍惚是漏了一拍。康熙终于微笑,眼底皆是深深的笑意,向胤祉等人笑道:“皇帝仁慈孝顺,德及后宫,公允严明,我呀,很是欣慰。”
四爷忙起身行礼,口中道:“汗阿玛赞赏,儿子愧不敢当。”
康熙扬一扬脸,对李德全道:“扶皇帝坐下。”康熙慈爱地望着四儿子,细细道:“原来总担心你过于心软。自你登基之后,我时时冷眼旁观,你瞒着我和你母后一些家务事不要我们操心,为胤祚安危冒雨出宫,知道后宫闹腾原因心生愧疚却还能坚持住原则,实在是难能可贵。我呀,可算是放心一点了。”
四爷低首,微微露出几分赧色,带着一点顽皮:“儿子承受国恩,不敢辜负。”
康熙“噗”地笑出来,虽然还是不放心儿子的重情意,可也多了一份作为无力老年人面对强硬年轻子女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