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一定神,转首见苏培盛进来行礼,于是问:“办妥了么?”
苏培盛微含一丝喜色:“已经办妥了。”
他点一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只顾批阅手中的奏折。
于是接连几日,圣母太上皇后关心了四爷几次之后,多半的心神总滞留在胤祚身上。胤祚的身子逐渐见好,连照顾胤祚的庆王福晋、弘时也颇得了几分康熙和两宫太上皇后的夸奖。弘时福晋还查出来身孕。虽然胤祚尚在休养之中,庆王府炙手可热起来,只是王公大臣们都苦于无法轻易踏足西花园而已。
新提拔上来的宫殿监督领侍太监陈福汇报完差事,小心翼翼地问四爷:“皇上您是亲兄弟,又于庆王爷有大恩,为何不再去探望庆王爷呢?”
四爷正观察花房新送来的一盆菊花名品十丈垂帘,花色是粉白中带一点点浅黄绿,珍贵的颜色,外围管瓣非常的细长,一根根垂落的花瓣集中在一起,宛若后院女子喜好的水晶垂帘。徐徐道:“朕是亲兄弟,又何必在这时候再去,由其他兄弟们多陪陪他就好了。”
苏培盛捂嘴轻笑道:“皇上您不知道,十四贝子福晋奉了圣母太上皇后的意思要时时陪伴着庆王福晋呢。”
四爷不觉诧异,停了手中的折子批复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庆王爷的身子有所好转,圣母太上皇后就叫十四贝子福晋多陪着庆王福晋,如今皇叔家的福晋们常在西花园里说话呢。”
四爷轻轻一蹙眉。且不论六弟病中自然是想和六福晋、弘时等亲人多些相处的时候,依十四弟妹类似胤禵的性子也未必能做出来体贴道歉的事。圣母太上皇后心思用的太过,反而两头吃力不讨好。他提起朱笔,望着快要看完的题本奏折道:“今天上午事情不多,待会儿随朕去潜邸一趟。”
潜邸依旧清净自在,府中所有都保持着他搬家时的样子,一应东西也未有添减,侍卫们奴仆们两两地干活儿,倒是平安居前的两株青松愈发青翠高大了。
四爷听着一道道惊慌的磕头请安声,含笑叫“起”,望着熟悉的面孔心下感念,论起情谊,自然是用惯的老人和他感情更深。
此时后书房院中静悄悄地没人,门口只一个小厮蹲着打盹。如意斋中海棠花和玫瑰花的花季都已经过了,只剩绿叶成荫子满枝的青翠葱茏,倒愈加地蕴静清宁。只见小厮大海打着呵欠挑了大红棉毡帘子出来,睡眼朦胧的样子。见了他唬了一跳,慌张地行礼磕头笑道:“皇上!是皇上来了!邬先生在里头呢,刚在说想皇上呢,当真是巧。皇上,奴才要人出来迎接……”“起来,不必声张。”四爷眼神示意。大海忙不迭地点头,起身一壁引了四爷进去。
邬先生在如意斋的后堂里躺着,四爷瞧她并无睡意,不由打趣道:“平日里顶爱看书的一个人,如今怎么倒大白天睡觉了?”
邬先生见四爷进来,慌得随手从床头上拣了自己瓜皮帽遮一遮乱掉的辫子,翻身恭敬磕头道:“恭迎皇上。皇上,草民衣冠不整失仪,请皇上赎罪。”
四爷见他惊恐,便也收起了玩笑的神气,道:“你坐着。大海、苏培盛,扶着邬先生坐好。”
寒冷的季节,邬先生穿了一身滚毛边绣小朵菊花的厚实棉袍,脸上带着一抹焦灼愧疚的神气。他煮酒烹茶,恭敬地坐在轮椅里,下首的位置。待品一杯茶寒暄完毕,修长入鬓的长眉如长剑一钩,轻扬而起:“皇上,草民今天确实在思考精神不佳。”
四爷半是玩笑道:“朕前些天一直被事情耽搁没来潜邸,邬先生还在生朕的气么?”
邬先生一向正气的面容露出一丝浅浅的哀伤与自责:“皇上忙碌,草民知道,只惭愧自己这残疾双腿,无法继续为皇上效力。皇上登基,事情一件一件,草民冷眼旁观,只是觉得如今大清形势越来越叫人心凉。”邬先生手里的水壶在茶壶上无意划过,留下一道利落而清浅的水流,“比如太上皇、比如庆王爷、比如十四贝子,草民只觉得皇上不论怎么做,都是为难。”
邬先生浅浅一笑,那笑容里浮起一缕清冷的疏淡:“请问皇上,对十四贝子还有多少兄弟情呢?抑或是你可是纯粹为他而恢复多尔衮王位,对群臣采取温和态度?”
四爷举杯,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邬先生明知,何必再问?朕与邬先生所想都是一样,形势要人心凉,但求问心无愧罢了。唯有不同的是,朕对人间尚有所求,而邬先生则无欲无求。”
邬先生嗤地一笑,薄薄的唇如一双凌厉的刀片,含了一缕微带深情的笑意:“草民倒是想有欲有求,不过是想不起罢了。”他正一正头上略有歪掉的瓜皮帽,“这些日,草民也真是担忧,偏叫前来给守灵官员求情的人裹挟的,动弹不得。草民只瞧着庆王爷对圣母太上皇后的话十分上心,而圣母太上皇后呢,却只对他身为王爷·皇上的亲弟弟能给十四贝子求情上心。”
四爷粲然一笑:“你也发觉了各人的心思么?”
“从前草民不过觉得圣母太上皇后性子平和,不是生事的人。如今庆王爷生病的事情闹出来,却原来她对皇上大有怨意。”邬先生顿一顿,仰起瘦削凌厉的脸庞,语气中难掩哀戚之情,“只是她到底乍然居高位,哪里知道郑伯克段于鄢这六个字的厉害!”
郑伯克段于鄢!这六个字几乎如针一般扎到心上,若在上辈子,四爷或许会因这四字伤痛绝望。然而此时此刻,痛楚的感觉不过一瞬,取而代之的已是麻木的感觉。
伤心么?也曾被逼入绝境乃至生不能生,痛不欲生。然而如今,伤心过了,也就不伤心了。只觉得为了这样的母子情分是很不值得的,所余的,不过是对往事的麻木而已。
邬先生的容色淡然了下来,伸手拨一拨茶桌上垂着的鬃掸佛尘的花瓣,花色呈檀香色,细管如丝,或直立、或飘散,看起来毛茸茸的自我可爱,宛若道家佛家境界老顽童,又好似幼崽顽童天真软萌。
“庆王爷对圣母太上皇后没有一丝抱怨只有孝顺的情意,草民自认做不到。草民认为十四贝子夫妻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圣母太上皇后无论多想十四贝子福晋能再交好庆王福晋,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邬先生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四爷也不好说什么了。然而他到底按捺不住,劝道:“过去终究是过去了。到底是有情分在的。如今邬先生的舅舅一家牵扯进吴存礼贪污案,邬先生忘不掉曾经的仇恨,必然念着表兄妹妇孺幼小。刑部尚书佛格上折,妇孺孩童们在被判流放的时候提起来邬先生。”
邬先生眸光在瞬间黯然了下去,如被抛入湖水的烛火,转瞬失去了光芒。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草民会把握分寸的。”
而邬先生的分寸,在天后的一个夜里传到了四爷的耳中。若非如今家族有人和邬思道叔叔家结亲的李德全亲口告诉他,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李德全附在四爷耳边道:“邬先生给他表姐送去一万两银子。”
彼时熄灯时间已经过了,最后一个皮孩子福沛打着哈欠被弘历和弘昼抱走了。四爷洗漱沐浴,换过了家常的福鹤瑞兽吉祥如意纹黑色睡衣,正在品着母后太上皇后送来的煨了六个时辰的牛肉羹。李德全一说,他差点没拿稳汤盏,险些泼在了自己衣服上。
自四爷收留邬先生,身边众人视邬先生的叔叔家舅舅家为不义之人,连他的侄子外甥等人开始踏入官场偶尔遇到也都排斥得紧。他的一个大侄子在甘肃军队里做文书,李卫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邬先生也回去老家看望过了,便写信来询问怎么给照顾一二。邬思道回信说:“你要特殊照顾他,不若在我胸口刺一剑。”苏培盛、戴铎、傅鼐、高斌、王之鼎等人跟着四爷身边得力,都照顾族人亲友,偏他就不。而如李德全所言,自四爷开始查吴存礼一案,邬思道都没有反应。如今陡然一句“给他表姐送去一万两银子”,别说是四爷,连曾经劝说邬思道原谅亲友的苏培盛也是暗暗咋舌。
李德全笑眉笑眼道:“这是邬先生的喜事,也是大阿哥一直盼望的事啊。何况邬先生从前不喜欢亲友,如今时易世变,自然也没什么放不下了。”
李德全的一言即刻点醒了四爷,邬先生原谅亲人放下过去,未尝不是弘晖等孩子长久以来期盼的结果。再细想之下,如今自己一家搬到皇宫,府邸里的其他人也都各奔自己家,邬先生身旁无人,正是邬先生需要亲友们的时候。
李德全若无其事道:“今日十四贝子福晋去西花园前,廉郡王家的弘暝阿哥,十四贝子家的弘明阿哥,还被太上皇召去了乾清宫说话呢。”
李德全的话点到为止,四爷已然明了,笑盈盈道:“朕倒有一事要询问李管事,汗阿玛下面的几个管事家里互相结亲照应,不知以前的梁九功管事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