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什么人?”闻珏打量稀罕物件一般,上下打量着突然冒出来的少年郎君,“我们是缉私行的捕吏,奉刺史钧命捉拿私盐贩子。阁下又是什么人,胆敢阻挠官府办案?”
“缉私行?”抱玉当真是头一回听说这号衙门,“某只听说过盐铁巡院的缉私营,盐监的巡检,州县的盐卒,以及运河的漕丁。缉私行是何方神圣,还请赐教。”
她如今虽仍站在盐门之外,不解其中的细情,为了上任后能够应付裕如,已将明面上可查之图籍、可知之法度搜罗殆尽,上路之前便已熟稔于心,足可与人嘴上谈兵。
按大唐的榷盐法,食盐产、收、运、销皆由朝廷的盐铁使专管,缉私之责亦归盐铁使之下的浙西巡院和各地盐监。
只是盐场毕竟设在地方,制盐的亭户、经销的盐商、运输的河道也都在地方,若无地方协助,仅靠“专管”必不能够。是以,除了缉私营和盐监巡检外,州县盐卒、运河漕丁亦肩挑缉私之责。
至于这伙人自称的“缉私行”,抱玉的确是闻所未闻;看他们的穿着打扮,身上虽都配有武吏的械具,可服饰却五花八门,不大像官府的吏人。
尤其是领头的这位五短仁兄,穿一身鲜艳的孔雀绿织锦胡袍,腰缠碧玉带,下坠一只金镶祖母绿葫芦佩,脑袋上顶着一方黑得发绿的软罗幞头,额头正中还嵌着一颗绿油油的大翡翠……整个人端是绿得放光,似乎有富可敌县之力。
刘三宝和周泰对过眼神,皆不信世上竟会有如此富贵的胥吏。
绿光逼人的闻珏亦在猜测抱玉的身份:据她先前问的那两句话,可知她是个明白人,非为寻常百姓;年纪尚轻,不应有官身,又说一口北方官话……不是途次的士子,就是客寓浙西的官宦子弟。
摩挲着碧玉扳指,闻珏朝着一旁抬了抬下巴。
一个腆着肚子的捕吏被这一下巴拱出了行列,洋洋得意地与抱玉介绍:
“看你是外乡人,还不识得本地的规矩,某便好心告诉你,缉私行乃是我们常州盐行下设专司,专务逻捕私贩盐枭之事。你面前的这位,”说着还朝闻珏一叉手,一脸的与有荣焉,“乃是我们常州盐行的十位司钞之一,德丰盐号的闻珏闻司钞是也!”
盐行便是盐商帮会,盐商凭钞向巡院领盐,所谓的“司钞”大抵就是负责与巡院打交道的小头目。
这位闻珏不仅是位盐商,还是位小有头脸的盐商,怪不得一身绫罗、满头绿光。
大唐的盐行可不是谁想入就能入的,抛却上下请托、打点门路这些额外的功夫,仅是律法明文的要求,一般人就很难达到。
与两税不同,榷盐没有上限,只有下限。盐铁巡院每年都要为下属的监、场下定课额,监、场为了完成额度,也要为前来采买的盐商指定最低斤石,以为限约。
是以,盐行虽有暴利,本钱不足者,却也只有眼巴巴瞅着的份。这个闻珏,抱玉原先凭罗衣估他是富可敌县,既是盐商,那么富可敌州、敌道也并非不能。
盐院的限约动辄以十万、百万石计,卖渍腌菜的小盐贩子得挑多少箩筐才能抵得上盐商的一船?
盐价飞涨,百姓买不起官盐,不得不淡食,如此还要下大力气缉私……抱玉一瞬间实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日后的所作所为,到底算秉公执法,还是为虎作伥。
她冷眸逼视着近前的几个捕吏,矮身将倒在地上的小娘子扶起来。
这孩子的一头乌蛮髻都散成了乌鸦巢,碎发和着眼泪血水糊了半张脸,另外半张高高肿起,露在外头的一只眼睛不见怯色,只仇恨地盯着闻珏。
好样的阿妹!抱玉心里赞了她一声,亦看向闻珏:“我道是何方神圣,原来不过是私人豢养的鹰犬!既是私人,却敢堂而皇之地以官吏自称,口口声声是官府办案,假稽查之名行猥亵之事,尔等好大的狗胆!”
她怒火填膺,话已近于詈骂,闻珏却并不生气,反倒被她的语气给逗笑了。他不慌不忙地解下腰间那枚玉葫芦,递给身旁之人:“去,给他开开眼。”
腆着肚子的捕吏接过玉葫芦,将这枚绿油油的物什拎到抱玉眼前晃:“识字否?看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这是正面,写的可是’盐铁巡院’?这是背面,写的可是’常州盐课稽核’?”
见抱玉瞳孔缩紧,他笑嘻嘻地将玉葫芦一收,送回到闻珏手中,回身又解下自己腰上的竹牌,擎在手里:“这上边的字可够大,你再看看,可看清楚了?”
抱玉看得很清楚,因而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转念便体会到了常州的良苦用心:若私盐泛滥,首当其冲者不是官府,而是盐商。让这些盐商缉私,他们自然比任何人都要卖力。眼前这位小有头脸的闻司钞能够亲自跑到城郊来捉人,就是明证。
“足下既已知晓,是否也该让路了?”闻珏收回葫芦腰牌,似笑非笑地问。
抱玉紧攥着小盐贩子的手,看了眼越聚越多的围观人群,深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处置私盐,第五玄既已如此煞费苦心,裴大使还有什么理由遣她到此?眼前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未知全貌,不可鲁莽行事。
“原来是闻司钞,是某失礼了!”抱玉缓了语气,将小盐贩子往怀里拢了拢,“舍妹年幼无知,不知从哪里拾了一筐酱腌菜,便也学着人家的样子,偷跑到草市上赚吆喝。此事不过是一场误会,要怪只怪在下疏于管教,还请闻司钞看在小妹年幼的份上,高抬贵手,莫要与她计较。”
抱玉说着话,周泰已捋着话音将一沓飞钱递了过去。
盐商最不缺的就是钱,想从他们手里换人,铜钱就显得太没诚意,只好下血本,以飞钱换人。
闻珏盯着递到面前的诚意,一直拎着的嘴角缓缓地撂了下去。
他绝无与人磨牙的耐心,所以耐着性子与面前的白脸小子废话,实因拿不准她的身份。商不与官斗,若她是个官宦子弟,自然要给她三分薄面。
可这小子才得知他的身份就服了软,上来就送飞钱,可知充其量只是个小有家财的士子,被诗书毒坏了脑袋,这便犯了侠义之心,跑到常州的地界来充英雄好汉!
闻珏陡然变脸:“汝一口北方官话,哪来的南人阿妹?这小盐贩子乃是惯犯,三五不时便到此处贩私,今日撞到我们手里,绝无徇私之理!再敢横加阻拦,连你们一起绑了,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