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莉莉从未明言,但张持安还是从外事办同僚议论中得知了真相。
一千万美金的捐赠——相当于此时全国外汇储备的千分之五——像一柄金钥匙,不仅打开了咖啡馆的大门,更撬动了某些根深蒂固的条条框框。
这笔足以建造三座长江大桥的巨款,在沪市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黑胶唱片转到《鳟鱼》第四乐章欢快的段落,钢琴声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透过彩绘玻璃窗,可以看见南京西路上渐次亮起的霓虹。海关大楼的钟声敲响八下,而咖啡馆的铜制门把手上,崭新的营业牌正等待着明天的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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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阳光透过拱形窗棂斜射进来,在水晶吊灯的棱柱间折射出迷离的光晕,最终落在聂明远浆洗得过分挺括的白衬衫领口,映出细碎的彩虹。
橱窗外,围观者呵出的白雾在寒风中凝结,一位裹着臃肿军大衣的《文汇报》记者正调整着相机角度,镀铬边框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光,镜头精准地对着“侨友服务社”那块崭新的招牌。
铜制门把手转动时带起一串风铃的清响,聂明远托着木质托盘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特有的焦香,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清晰地映照出他紧绷的嘴角——那件墨绿制服下略显突兀的姜黄色元宝针毛衣,是母亲拆了她自己唯一的线衣,借着公用厨房煤球炉微弱的热气,熬了三个通宵重新改织出来的。
每当俯身摆放那些描金边的骨瓷杯碟时,后腰总会窜入一缕凉意,时刻提醒着他这件毛衣短了五公分的事实。这个细节像一根刺,扎在他竭力维持的体面外表之下。
二十名服务生来自五湖四海,他们掌握的方言比外语还要驳杂。虽然多数人学的是俄语,但会法语的却只有聂明远一人。尽管他自认为只是半吊子水平——比起父亲,发音和语法也时有错漏——但在这个特殊时代,已经算是难得的语言人才了。
经过一周的集中培训,所有人都掌握了基础的待客礼仪和咖啡制作技巧,但各有轮班和分工。聂明远因为“相貌端正”和“语言优势”,被理所当然地安排在了最显眼的大厅区域。
“三号桌,两杯卡布奇诺。”王胜楠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面容姣好的女同事虽然刚出月子,但动作依然干净利落。她将点单纸条轻轻放在托盘上,蓝黑墨水的字迹在暖气中微微晕染开来。
聂明远回过神来点点头,转身时余光瞥见橱窗上凝结的雾气。窗外,两个戴着红袖章的街道办老太太正在指指点点,褪色的头巾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店内那盏洛可可风格的描金壁灯,仿佛那些盘旋的鎏金藤蔓随时会蜕变成噬人的资产阶级毒蛇。
后厨里,黄油与面粉的香甜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从百汇大厦借调来的白案师傅正在揉面,铝制托盘上整齐排列着形迹可疑的“拿破仑酥”——那些撒着绵白糖的千层酥皮下,分明裹着沪市土产的五仁馅料。
三天前试菜时,张主任咬了一口点心,半开玩笑地说:“管他苏修美帝,吃到嘴里都是甜味主义。”
然而这句玩笑话却让聂明远在回家路上死死攥紧帆布包,生怕颠簸中泄露了包着点心的牛皮纸,更怕泄露了这份有风险的甜蜜。
他其实早已记不清儿时在法租界尝过的“正宗”甜点是什么滋味。但当他把店里分发的试菜点心带回家时,永远愁眉不展的母亲嘴角第一次浮现出笑意。
暮色中,母亲用皲裂的拇指小心翼翼地擦去嘴角酥皮碎屑,她眼角的皱纹在烟火味里舒展成初融的冰面,恍惚间让他想起父亲在世时,自己偷吃母亲下午茶点心的往事——那个过分甜腻的法式小圆饼,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
咖啡馆就这样低调地开张了。
没有锣鼓喧天的剪彩,也没有登报宣传,但陆陆续续还是来了不少客人:有揣着好奇心来打探神秘女富豪背景的老华侨;有拿着侨联介绍信、说话带着南洋口音的侨属;更多的是探头探脑的街坊邻居——他们假装不经意地路过,眼睛却不住地往橱窗里瞟,既想看看这“资产阶级”的新鲜玩意儿,又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