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乘岚的声音越来越高:“云观庭也发了你的通缉令,可我从没让一个人招惹到你面前来,甚至——”他话语一顿,似乎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气势也一泻千里。
“难道你也要杀了我们吗?你……”
他看着红冲,终于红了眼眶,那些原本险些要脱口而出的恶言,终究又被他咽回腹中,他艰难道:“我知道你与那个魔修有来往,甚至沾染了魔气,我以为你不过是利用他查明火山那时之事,可是……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红冲也定定地看着他。
与程珞杉的来往,红冲许久之前,就故意露出马脚,不怕乘岚发现蛛丝马迹,就怕乘岚真的全无所觉。可他没想到,乘岚知道,也放在心里,却还是默许了他这堪称离经叛道的行为。
而那时,他也不知道真相竟然如此。
如果早知自己必然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红冲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那样做了。
被搭上了错误因果的人,他舍不得失去。
可这份情义,似乎早已剪不断,理还乱,再也无法□□干净净地拾出来了。
见他默然无言,二人对视片刻,乘岚松开手,率先闭上了眼睛。
乘岚长舒出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我该杀了你。”
露杀剑终于出现在乘岚手中,软剑的剑刃轻轻搭在红冲颈项,剑身与持剑的那只手一样,不住地颤抖着。
乘岚又说了一遍:“我该杀了你,对不对?”
红冲轻声道:“对。”
轻如鸿毛的一个字,偏偏像万钧的雷霆劈了下来,叫乘岚心中无法抑制的情绪喷涌而出。
他没有用剑,而是用另一只手拧住了红冲的脖颈,可他早已方寸大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能完美听他使唤的,又或许是他对手脚身体发出的号令也已章法全无。
这个扭曲而又凌乱的动作,最终又让红冲倒在地上,上半身倚在他膝上。而他半跪于旁,也不知是想要用力拥抱,还是想要夺去怀中人的性命。
“你怎么能这么说?”乘岚咬牙切齿:“我应该杀了你,但你怎么能这么说!”
红冲缓缓抬手,覆上颈间那只颤抖的手。
这情景似曾相识,从前他也被方三益这样掐着脖颈威胁质问,可那时他确实弱小,被制得连说话都困难,又何谈反抗;而如今在乘岚的手中,他分明能将乘岚掀开,却又莫名不想这样做了。
或许是因为掐着他的这只手,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读到了乘岚的心声——
乘岚想:我要把他关起来,无论他悔改与否,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让他无法再离开这里去作乱、杀人!哪怕有再多的恶果、杀孽,哪怕我无法承担……便让我们一起遭天谴好了!
道义让乘岚不能接受他如此造孽,可与他之间的情谊又让乘岚舍不得杀他——就像他舍不得乘岚会死那样。
这份情曾绊住他赴死的脚步,如今,又挽住了乘岚的手指。
但总要有人作出决断。
“你确实该杀我。”红冲看着他,唇边竟然挽起一丝笑意:“蕴凌真尊、定寅真尊,还有那么多掌门我都杀了,你以为我会放过善仪真尊吗?你以为我们之间的这点感情就能阻挡我?”
这话甫一出口,似乎院里的风都静止了,池塘中水平如镜,直到乘岚颤抖的声音,才激起又一圈几不可闻的波澜。
“你……”乘岚明知自己这个问题会得到什么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太多次。
红冲便也如他所想,坦然道:“他也该死。”
一个人究竟该不该死,谁又有资格评判?哪怕天道觉得一个人该死,他就真的该死吗?天谴雷劫,依然有人从中幸存,便知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
所以,乘岚哪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为什么——为什么红冲能就这样轻飘飘地说出“该死”,然后造下那般杀孽。
乘岚只是问:“那我呢?我也该死,天底下就没有不该死的人,是不是?”才问出口,他忍不住笑出声,只不过那笑实在僵硬得比哭还难看。
他是嘲笑自己,真是不自量力,竟然对着一个发疯失智,灭绝人性的妖物问出这个问题。哪怕他是特例,又能怎样呢?
不等红冲回答,乘岚便继续道:“你是想杀光这世间所有人吗?人妖殊途,这就是你说的人妖殊途?哈哈……你说得对,我们怎么可能是一条道的呢……”
若要按熔炉的规则,哪怕不入仙门,不曾修行,不受任何与方赭衣相关的恩惠,乘岚也早就是个错误了——他本该化成锅中的一把骨头、一口烂肉——又或许在这一切之前,若非尘世因灵气匮乏而灾难横生,兴许他本不会诞生。
可他已阅尽千帆,走到了自己的道上,就像修士万千,凡人泱泱,已经在迷茫中前行了这么久,在水深火热里艰难挣扎了这么久,哪怕一切苦难从开始就是错误,难道尽数化为飞灰,就真的是应得的解脱吗?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