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问竹站在一边扯着胡问静的衣袖,睁大了眼睛看着胡问静。
胡问静笑着捏她的脸:“去和女彦玩耍吧。”小问竹点头,却不走,扯着胡问静的衣角乖乖地站着。
荀勖慢慢地道:“陛下多虑了,有意潜伏在大楚朝廷中的豪门大阀的子弟绝对不会太多。豫州扬州和京城有些特殊,留下的豪门大阀子弟一堆堆的,但那只是因为这三地的官场没有经过彻底的清洗,前朝上品无寒门,能够当官的谁不是从大门阀中出来的?这三地豪门大阀子弟自然多些。陛下看到的公文多半也就是这三地的。”
胡问静苦笑,没有经过大规模的战乱,社会基础保持比较完整地不就是豫州扬州和京城吗?
荀勖继续道:“而且……”他看了一眼胡问静,道:“这反对弃儒的人未必就是豪门大阀的人。”
天下识文断字者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学过《论语》《孟子》的,但是在整个社会独尊儒术的情况之下,识文断字者不知不觉之中将自己与儒家联系在一起,以为自己是儒家的一份子,哪怕他其实对学术的分类毫无所知。
荀勖道:“反豪门大阀容易,世人大多不是豪门大阀;反门阀也容易,世人多为寒门。看着门阀倒下,世人幸灾乐祸喜见乐闻。”
门阀是金贵的东西,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就是门阀子弟的道。如谯县的门阀努力给自己脸上贴金,鼓吹自己是门阀,但真正的门阀却不承认,家中没有官员何为门阀?家中良田千亩的张华都是寒门呢,没官员算个p的门阀?有的是破落的门阀中人;有的九代单传,生儿子才是人,生女儿不算人,几十口人只有一个“人”,怎么算作门阀?这些人欲望做门阀而不得,看到门阀受到打击只会畅快的微笑。
胡问静笑了:“可是反儒教,我真的有一头牛!”
荀勖听不懂胡问静的梗,只是微笑。
胡问静道:“自从独尊儒教以来,谁不是以儒生为贵,谁不是以为士农工商,只要士子抖抖身上的衣衫,农工商就要跪下,交出钱财?若是儒教不再尊贵,‘士’不为‘士’,这为了识字而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股吃得苦,是不是就白吃了?他们还以什么证明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自己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胡问静冷笑着,说白了就是价值观单一,以为世上只有一条路。
“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朕若是弃儒而选择格物,那就是断了天下儒士的未来。十年寒窗才有机会当官,多年逢迎拍马,装腔作势,猛刷名誉才能够当大官,若是朕以格物取士,会不会以格物考核晋升?他们的子女后人怎么当官?他们怎么步入中枢?他们的家族如何兴旺?”
“朕反门阀,与那些非门阀的人无关,他们只管跟着朕反门阀,可是朕要反儒教,就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
荀勖微笑着听着胡问静说话,他听不懂“我真的有一头牛”,但是胡问静对反儒的难度看来是有深刻理解和准备的。
贾南风皱眉问道:“陛下是不是该公开解释一下为何儒家不好,为何要弃儒?”这个建议带着私心,她其实也不怎么知道儒家哪里不好,为何要弃儒,正好问一问。
胡问静扫了贾南风一眼,随手拿起一本公文翻开,道:“儒家是华夏人的根本,半部《论语》治天下?胡说八道,孔子出身何年?其实周天子犹在,为何不用《论语》治天下?鲁国以儒治国,然后最早灭亡诸侯国之一就是鲁国。春秋五霸谁用儒教治理天下了?”
她随手将那公文扔在地上,又取了一本翻开,道:“‘礼’是文明的核心,‘礼’是用来保护自己,让别人不敢惹自己的?真是有趣,一个人说话做事讲规矩,说保护自己我信,只要别人也讲规矩,我就不会吃亏,但凭什么别人不敢惹自己?流氓匪徒山贼强盗有因为书香门第就找上门了?有因为对方懂得规矩就不抢劫了?卖菜的大妈有因为对方说话做事讲规矩就不骂人了?”
胡问静又扔在地上,取了一本公文:“儒家的道德毫无疑问是整个华夏文明几千年凝聚的精华,只要学会一点就终生受用无穷?笑话了,孔孟在世之时,‘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墨’,谁敢在春秋时期说一句儒家的道德是华夏文明的精华,保证被打出屎来,老孔老孟都不敢站出来吭一声。”
“对了,‘儒家的道德’这句话也有问题,难道道德还有儒家的和其他诸子百家的?或者儒家的道德就是‘嫂溺叔援之以手,权也’的道德?就受用无穷了?胡人不读孔孟,所以胡人就没有道德?极西之地不学孔孟,不知华夏文明,所以就没有道德了?”
“咦,这份奏本是个女子写的,她想要贯彻儒家礼仪?按照儒家礼仪,男尊女卑,男子宴会女子不得参与,女子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被男子触碰了,要么自尽,要么嫁给那个男子,她想要贯彻儒家礼仪,是不是跪得不够舒坦?是了!她是贵女,从来只有别人跪她的,她自然想要恢复儒家的礼仪了。”
胡问静再扔一本,取一本:“儒家是道和术的结合,不会告诉你应不应该做,而是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如何用最少的成本做到极致?别逗了,这也能洗?那我现在说只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能发明永动机,粮食从天上掉下来,猪肉从地里长出来。这是不是也叫道?还有,儒家什么时候用最少的成本做到极致了?一群只会说废话,不知道怎么干活的嘴炮,需要配备一大群手下替他干活,形成冗官,不就是儒家的特色吗?”
胡问静随手翻随手扔,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一群以为言语就是天下正道,以为说一句“做好百姓菜篮子,确保百姓不会买不到菜”的人就是懂得治理天下的人,她哪有力气一一反驳?
胡问静直接对贾南风道:“其实朕弃儒千言万语归于一点,就是儒不会做事,儒不能让百姓吃饱饭,儒不能让国家富强,儒对百姓毫无帮助,对朕管理大楚毫无作用。”
“儒家讲究秩序,贯彻儒家的思想后朕就不用担心别人造反,朕是天子,地位最高,谁敢喊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是违法礼法,必须打死,这天子自然是喜欢儒的。”
“可是朕不需要一群跪在地上,千年来捧着孔孟臭脚,不得寸进的奴才。”
“朕要的是英特纳雄耐尔!朕要的公平!朕要的是万世不灭的基业!”
“儒教以为千年前的人写的东西就是永恒不变的东西,千年来原地踏步,结果遵循以儒治国的王朝跳不出三百年灭亡的周期,这对朕有什么用?朕若是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何必争霸天下,真以为朕不会死在刀剑之下?做个荆州刺史享尽人间富贵荣华不香吗?”
胡问静淡淡地道:“在朕看来,儒的作用其实只是扫盲,但这点诸子百家都能做到。儒在朕的面前一文不值,朕若是不彻底废弃了儒,反而会被儒挟持,遏制了格物,影响了朕的大业,朕岂能容得下儒?”
贾南风脸上微微一红,果然是刻意说给她听的。她依然没有全部听懂,但是她会回去细细消化的。贾南风小心地问道:“如今群情汹涌,如何是好?”
在贾南风看来胡问静做事有些急切了,儒术对胡问静再怎么没用,何必这么急着公开弃儒呢?既然知道儒术深入华夏各个角落,慢慢地收拾儒教岂不是更好?
她叹息道:“陛下想要钓鱼,结果钓出了一条大鲨鱼,只怕要赔了夫人又折兵。”眼前成本上千的官吏、农庄管事的奏本和公文,城中成百上千的告状、走门路、托关系的儒家中人,仅仅在京城洛阳就已经需要面对如此巨大的数量的反对了,全国有多少?只怕到处都是游(行)示(威)的人,绝对是民怨沸腾,舆论如海。
贾南风慢慢地道:“陛下还是三思,且缓几年弃儒为好。”
胡问静盯着贾南风,忽然失笑:“南风啊,你还是这么喜欢宅斗啊。”
贾南风一怔,怒视胡问静:“这怎么是宅斗了?难道顾虑百姓的舆论也是宅斗吗?难道群情汹涌也是宅斗吗?”
胡问静认真地道:“是!顾虑民心,顾虑民意,顾虑舆论,顾虑群情汹涌统统都是宅斗思维。”
“朕知道你心中‘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可是你错了。”
“历朝历代就没有一个皇帝和朝廷将百姓放在心中,以为百姓尊贵,以为百姓可以推翻朝廷的。”
“民心不服?谁要它服?”
“民意不忿?关我p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