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穗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看自己的脸——或是说,看周时予眼中她的模样。
整幅画的大半空间门,都专注描摹她面孔:瘦却不削的脸未施粉黛,阴天背景却好似沐浴在耀眼日照下,她白皙的肤色透着点点红晕。
她五官谈不上多深邃,却不乏东方美人独有的柔润韵味,薄唇微弯,鼻梁挺翘,明亮清澈的圆眼是亚洲人最常见的深褐色,水波氤氲,远看像是盛满星河。
而这一回,盛穗在她的眼中,见到了扭曲的人生百态。
她站在街口的十字路边,回眸张望,眼底倒影着不见尽头的冗长坑洼老街、路过匆匆行人,以及人头攒动中、仍旧鹤立鸡群的的青年身影。
那是盛穗第一次知道,原来十九岁的周时予是如何模样。
他穿着得体的白衫黑裤,肩宽腰窄、长腿笔直,如若不去看他此时脸上惊惶,定是最令人想要亲近的类型。
而事实却是,在她琥珀般的眼眸中,青年脸上铺满惊恐,仿佛他眼前是嗜血猛兽,下一秒就要扑上前,一口咬断脖颈。
四面昏黑的房间门里,盛穗望着青年脸上违和的惶恐,心里隐隐抵抗着,将她眼中人和“周时予”三个字画上等号。
模糊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一点又一滴地缓慢回流。
回学校拿录取通知书那日,盛穗记得她欣喜与终于能摆脱父亲,高高兴兴归家的路上,本打算去田阿姨的烧烤店,犒劳自己一番。
离店门不过几米远时,她被身后源源不断的骚乱勾去注意力,回头就见人群将青年层层包围。
时间门太久远,盛穗记不清其中细节,唯一的印象是夹缝人群中,青年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香蕉,让她想到溺水下沉的人不断扑腾,拼命张着嘴。
盛穗又想起,她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时、独自跑去医院那天,也是这样深深弓着腰、眼前发白,如老狗般大口大口地喘气。
神志是不清醒的、身体是不受控的、甚至连死亡的认知都变得模糊——他人眼里的所谓丑态,不过是他们仅剩下能呼吸求生的本能。
怯懦如她,或是因为场景和当年太熟悉,又或是因为旁人嘴里喃喃不断的“疯子”、“精神病”,到最后也不敢去看青年的脸;
最终,她也只是把兜里剩下的钱塞给老板,小声央求男人不要动手打人,然后便转身落荒而逃。
原来那个人是周时予。
他为什么会来?是来找她吗?是要来告诉她、他们又要有幸成为同窗了吗?
之后他又去了哪里?是因为这件事才退学出国的吗?
近十年过去,当盛穗站在眼前处处扭曲的巨型画作前,指尖几次抬起想触碰十九岁的周时予,最终还是放下。
如果当时不那么胆小懦弱、遇事只会逃走就好了;
如果当时走上前,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家就好了:
如果,当时没有回头就好了。
起码现在还能自欺欺人、自我安慰一句“无知者无罪”。
“……”
唇边笑容泛起苦涩,盛穗垂眸看正用头不断蹭着墙角画架的平安,走过去蹲下身。
借着头顶暗黄灯光,她依稀看清木制的画架腿上被打湿的印记,忽地低头,几分无奈地笑了笑。
是猫薄荷吗?泡在水里、再将画架支脚沾湿,好让平安寻着味道闯进来,再理所应当地引诱她进去。
她早该想到的,周时予这样严谨缜密,怎么可能会粗心到连房门都忘记关闭。
所以,昨晚她偷偷拆解表带时,想来男人始终是醒着的。
盛穗不知该如何形容她此时心情。
如她所愿,周时予将所有真相与伤疤都揭开任由她看,甚至还一贯贴心地留给她充足的时间门思考和抉择。
抱起平安离开书房前,盛穗再看向门外春光大亮时,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墙上分针才走过两格,时间门仅仅过去十分钟,她却觉得时间门宛若走过十年还久。
打过针,盛穗走去厨房热饭,等待时间门里,她拿出手机与纸笔,解锁屏幕查询,在桌上一笔一画地提笔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