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热,南京就该阴雨频发,堰堤的工程不得不暂停了。目断处,两岸田地自收了秋冬作物,便荒废下来,如今杂草寸生。
官船慢行,几个差役举着应天府的牌子,红底黑字,庄严肃穆。船头河风轻送,别说席泠,就连柏仲眺睃着那些绿油油的荒草,也不由叹息,“这些绿油油的草,要是庄稼就好囖。”
席泠侧面睐他一眼,寂寥展目,“这些地要是春夏都种起来,增收不少。都说江南富庶,殊不知江南也有饥荒,倘或想以江南养天下百姓,那寸土寸金,就都不能荒废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
说话间,差役搬来案椅,安放在船头,上了茶果点心。柏仲拂着补服落座,又邀席泠,“过来坐,一时操心也是操心不过来的。”二人相对,柏仲亲自为彼此斟茶,“来来来,吃杯热茶,暑天当吃热茶,发了汗,什么心烦的事情就都挥洒出去了。”
“多谢大人。”席泠忙接过紫砂壶去,为他斟。
柏仲刮刮唇上的须,“京城下来的旨意,我都晓得了。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放心,既然工程已经干到这里,不干下去,先前的银子就是白花,你这桩事,也是白遭。不论你结局如何,这件事,往后我担起来,按期竣工,保证不耽误。至于钱,少不得我腆着老脸,去北京打官司,就是把内阁大堂的门槛跪破,我也讨来。”
风轻云淡的玩笑中,席泠默了片刻,又替他斟满,“大人的情,下官没齿不忘,下官不善奉承,就以茶代酒,崇敬大人。”
“嗳,你我之间,不搞这一套。”柏仲用手压下他的盅,继而笑道:“你这人,满南京城,恐怕只我最清楚。别人都弄不清你,我明白。只是你自己还是该打算打算,不要坐以待毙,北京派的那位彭大人,不日就到。他是虞家的姻亲,这个你大概业已知晓。堤防着些吧,你就算不辩罪,也不能叫人将脏水都往你身上倒。”
席泠只是笑,“不瞒大人,到今日,席某没想再为自己争什么。”
柏仲与他对目须臾,好似隔着迢迢流年打量初入仕途的自己。在彼时也有那么一班年轻人,一路走来,或是丧了命,或是死了心。总之,胸怀里似有那么一些酸楚叹息,统统被风一拂而散。
堰堤之事后继有人,席泠总算又了结一桩事,归家往何家一趟,将装订好的一本册子交予何盏。
那册子是蓝封皮,乍一看,何盏只当是本书,却没个名字。略翻两页,便瞧得呆了,“这、这,这是你亲笔写下的?”
“是。”席泠笑笑,两个人引就落座,“这是自税改施行以来,各样已发生或将发生的大大小小的问题。上头的人推行一个方策,你是晓得的,离民生远了,有些切实的问题,难想得到。譬如这两年,因改收银子,百姓就要将粮物拿到市上换成银子缴税,这时候,因市场挤拥,一应粮商便趁机压低价格,吃亏的,还是百姓;再譬如,虽然合并了许多杂税,但地方上的差官,还是额外借名乱增乱收,多增多收,这时候还过得去,等什么时候哪里打起仗来,必然各种巧立名目。这些问题,我这几年夜夜编写,也写下些应对方策,什么时候你替我呈上去。”
说着,他蜷起手掌,又渐渐舒开,“我晓得,这东西往上交,不知道又会成了谁的论作,故而我也懒得去落什么姓名,随他们去吧。只求一点,箫娘是我的发妻,若我的事情终归要牵连到她,这东西,换她一个平安,那些人不吃亏的。”
“别说这种话,别说这种话碎云。”何盏攥紧册子,捏定了拳头,“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伯娘就平安一日。你这些见解,是大利于民的东西,我收下了,不论交给谁,来日必然让它呈于朝堂。”
“那我先告辞。”
席泠拔座起来,二人双双作揖。如此一来,席泠再无甚不放心的事,一心归家打发箫娘往杭州去。
自定下二十启程,阖家忙活起来,打点细软箱笼。陪着去的有五个小厮,四个丫头,再则是晴芳。谁人都只当是出去游玩,高兴得要不得,日日欢天喜地,各自收拾行装。
单是箫娘的东西就装了三大口箱子在那里,席泠查看一番,偷偷将一应查不着的田契地契值钱的东西塞在里头。赶上箫娘进屋来,瞧见他鬼鬼祟祟的翻检,走到身后倏地喊了声:“你往我箱子里放什么呢?”
席泠冷不丁惊吓一瞬,讪讪轻笑,“放了两本书,指望你在外头,也学着认两个字。”
闻言,箫娘一脸的嫌烦,连翻也懒得去翻,“我才懒得学认什么字,我不是那块料,一瞧见你那些书,我脑壳也疼了。随你放吧,反正我不学!”
说着走到那头榻上坐,将怀内赍抱的一堆匣子锦盒散在炕桌上,翻检里头的东西去了。席泠跟着过来,瞧见是一些首饰,几把泥金扇,因问:“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我说你这人,真是半点礼数想不到。”箫娘翻了个眼皮,掣他对面坐下,递了把金扇与他,“你将我们交托与你那位同窗,人家家中女眷要忙着应酬我们一场,又大老远地赶着去码头接我们,难道就不该捎带些礼?”
“是,我把这桩事也忘记了。”席泠展开那金扇稍看看,又装回匣子里,“什么都好,是个礼数就成,我这位同窗有些怪脾性,比我还不喜欢应酬俗礼。”
“天下还有比你脾性怪的人?好笑了。”
箫娘念叨着,再将东西查检一番。赶着晴芳使小厮来抬行李,吩咐着将这些精礼都装了抬出去。
乱一场,屋子又蓦地静下来,日影西落,又近黄昏,淡淡的金辉铺了满地,里里外外照透了,有些散场的凄清。箫娘蓦地提起离情别绪,沉寂下来。席泠欹在窗上,懒懒散散的,有些轻松的姿态,“怎么又不高兴了?”
箫娘想一想,死活不肯承认是舍不得他,把脸别向窗外,“我走两三个月,回来不晓得这园子成什么样子。你一向是不理会下人的,由得他们作闹。他们可别把我那些花花早早糟蹋死了!”
“好好的在那里,怎么会死?这样的天,时时下雨,又犯不着浇水施肥,就是不理它,也必然长得好好的。”
她仍不高兴,转脸是一脸凄丽,依依地绕榻下来,爬进他怀里,“我是怕把你折腾死了。你向来不大理会他们,他们对你也不大用心。你不使唤人,人就懒得应付你,倘或你饿了冷了,谁顾着?我不在家,他们就要乱为王了。”
席泠随手拨弄她紫水晶的珥珰,“我不见得这样没威势吧?”
细一想,倒也是,他虽从来不大理会小丫头小厮的,可这些人碰着他,无一不讲规矩。反是对箫娘,有些没上没下的爱玩笑,偶然还打趣她。
箫娘噗嗤一乐,席泠歪着眼探究,“笑什么?”
她窃窃地低声,“你像个顽固老太爷,虽然说话少,咳一声,人家也怕你。”
席泠把胳膊撑在窗台上,抵着额角看她,“你可不怕我,作闹起来没个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