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十万?”柏仲剪着隔壁回首望着两人笑,“火耗火耗,谁知到它到底耗多少?年年各省都没个定数,也就是迷迷百姓的眼。不过是补了火耗是损失,又借机贴补贴补各级的官吏罢了。”
席泠在门首站着,也默然一笑。柏仲行将过去,往他肩上拍一拍,“有的事情不要去细想它,能把差事办好就行,越想,自己心里越过不去,何苦来?”
后头郑主事吩咐差役锁了库房,恭送了柏仲,又与席泠往府丞内堂去。路上沉吟,“柏大人这个人,像是什么都看得透,又是个不争不抢的脾性,小的有些搞不懂。”
席泠反笑,“三品府尹,还要争什么抢什么?再往上,北京六部或内阁,哪个地方不是刀光剑戟?何必去争这个命?在南京城这个欢乐窝当着一府长官,赚够了家当告老,是他的抱负。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有那么大的野心。不说别人了,河道的预算,出来了么?”
二人进了内堂,郑主事踅到案后禀报,展开一张图样子,“正要禀老爷这桩事。出来了,河道与工科那班人的意思,是可分三段、三年修完,还可在此处加设一个堰口,以缓上元几处河道闸口的夏潮负重。算下来,倒不多,大约所需四十万银子。”
席泠把手相交在案上,点了点头,“四十万银子的确不算多,你叫他们来府衙集议,详细说一说。可行的话,我与户部的闻新舟认得,我先去向他请款试一试。”
郑班头卷了图样,勉强笑一笑,“户部不会同意的,老爷何必去白走一趟?”
“总要先试试再说。”最尾一个字直直地掉下气去,其实他预料到结果,只是忍不住幻想。
结果一如初料,当席泠寻到户部,将这桩事细细地说与闻新舟。闻新舟细看了一会图样,笑了笑,又递回与他,眼色是饱经沧桑的漠然。
席泠只看他一眼,他穿着大红的补服,坐在上案,仪态庄严而和蔼,像尊财神爷。只是不是百姓的财神爷。
多余的话席泠便不再说了,退了一步拱手,“万望大人慎重考虑一番。”旋即他落回椅上,把图纸重又卷起来,一并也卷起他来时的一点的幻想。
闻新舟背贴在官帽椅上,将相交的双手贴在腹前,语气十分和善,“实话告诉席府丞,你们这个工程就是报到工部,工部的人也得说好,没什么纰漏。”
“那大人……”
闻新舟稍稍抬手,截断了他的一线希望,“但我不能答应你。是个好工程,只是不值当去做。”他笑着,摆开手请席泠吃茶,“林大人在南京时就和我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轻易可不夸人,我信他。可你到底是年轻了些,耗财耗力,为了千把亩田地,说实话,这样的奏疏呈递上去,内阁连瞧也不会瞧一眼。”
他顿一顿,稍敛了笑意,又道:“国库的银子,都是花在刀尖上,这沿河一带那些人既饿不死,也淹不死,是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世故,北京那头的人,必定也是这样想。”
席泠落拓地回以一笑,“那敢问大人,什么是第一要紧事?”
“自然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两千多口人,死不了,无非是过得紧巴巴一点。现如今这个关头,北边打仗,沿海一带又有倭寇,大家都是紧巴巴的过。苦一苦,过些年战事平了就好了。”
这一苦,不知又是多少人卖儿卖女妻离子散,又是多少人背井离乡的流亡?席泠睇着他那种温和的冷漠,仿佛看见了成千上万为官做宰之人的态度。这种态度像把钝刀,割扯着百姓的皮肤,天长日久,整个王朝也跟着生疮流脓。
到底值不值当,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本帐,精打细算,总是不愿亏了自己。席泠来前就在心里打了一番算盘,因此也谈不上失望,更不必纠缠,兜展袖风辞将出去。
下晌归家,外头一派忙碌,中秋过节与婚宴前后脚,晴芳男人忙着到处置办东西,好些家伙皆要现买,宅子角门后门进进出出的搬运。
席泠在园中过问了几句,转道回望露院中。甫入院门,便闻竹林蝉声嘶鸣,藏在密匝匝的竹枝里,四面八方细细吵嚷,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箫娘在四面雕阑的木台子上盘着腿儿做活计,穿着妃色的罗裙,绾色的绉纱褂子,在绿油油的林间十分惹眼。
席泠轻着步子走到她背后,朝她怀里瞧,裙上乱堆着一件大红金线绣龙凤呈祥的通袖袍,她低着脖子,同针线做斗,腮嘟嘟囔囔鼓着,仿佛在咒骂谁。
“衣裳做得不合你的意?”
冷不防出声,吓了箫娘一跳,仰头一望,席泠高高地站在背后。她忙拉他坐,把衣裳的袖口扯给他看,“你瞧,这里两针走得有些歪了,我要拆了这一圈再缝过。”
“裁缝做得不好叫裁缝拿去改就是了。”席泠撩了袍子坐在跟前,摸一摸那衣裳,是素锦料子,不厚不薄的,九月穿正好。
“算了吧。”箫娘瘪着嘴,下巴兜着一点恨,“南京城有名的铺子,那位老师傅,听说还给宫里的娘娘们做过衣裳,人家忙着呢。头先请他做的男女婚服各一套,他同五六位师傅一齐做还做了足足一个月呢,再拿去给他改,不知又是什么时候才能改得好。”
席泠见她置着气,笑了声,“婚服一个多月做出来,算手脚快的了。”
“你倒帮着外人?”箫娘轻提小山眉,剜他一眼。旋即喁喁碎碎一大堆,专说那师傅的不是,“我请他时就三催四请的,那回量尺寸你也在呀,听见我同他打了招呼,我这是喜服,做新娘子穿的。他老人家倒好,你也听见的呀,拿着尺头说了句:‘没哪样要紧,新娘子谁都做得。’你听听这话,理是这个理,可说出来,几多不中听呀!新娘子人人做得,他怎么不做一个我瞧瞧?”
席泠乐了,胳膊肘撑在炕桌上,抵着额角笑,“你这张嘴也够刻薄的,他是个男人,你叫他怎样做新娘子?”
“那就别说这话!”箫娘气鼓鼓翻眼皮,“反正我讨厌他,再请他裁衣裳,我就不姓乌!要不是冯太太一力荐他,第二遭他来就赶了他出去!冯太太一直请他裁衣裳,说了他一堆好话,我瞧着,也不怎么了不得的好,河边有家裁缝铺子就比他做的好,只是那家不接婚仪的活计。成亲使的东西,一大家子人挑三拣四的,人家怕做不好了,耽误了主顾的大事……”
席泠听着她说着琐碎的烦难,也怪,她这里一通繁絮的抱怨,倒将他心头那点闷郁驱解。不知怎的,他一向觉得生命是一场残谢的经过,朝发,仅仅是为夕败。
但她好像令他明白了,在注定要衰竭的人世里,一切悲欢离合的意义。他揽过她的脖颈,照着那张唼唼喋喋的嘴亲了一口,绵绵地舔一下。
箫娘蓦地静下来,睁圆眼,“做什么?”
“没什么。”他松开她,反着手腕撑在凉簟上,些微往后仰着看她。俄延片刻,他倏然潇洒地道:“就算这世上一切都叫我失望,你也永远是我觉得它仍然值得的原因。”
箫娘将眼睁得更圆了,前前后后想一想,琢磨不明白。但“永远”这个词,一下就打动了她。
他很少说太遥远的不切实际的话,更别说这种远到没边的事情。她刹那笑弯了眼,“你再说一遍,‘永远’什么?我没大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