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也是来送人的,只管立在那里把元家的一去不复返的船远远望着,凭目遥送芳尘去。望到望不见,他稍稍垂首,不知在想什么,在轻涛拍岸的码头沉吟半日,方肯拔腿而去。
箫娘这时才瞧见,他走路一瘸一拐,左边条腿迈出去,再把右边条腿往前拖。码头上行人芜杂,搬货的力夫、背褡裢的商贩、摇扇的相公、过往的轿马……
那片年轻英挺的背影倏高倏低地淹没在人海。她在后望着,恍惚觉得,好似有一段跌宕的故事在他肩头起伏,又慢慢搁浅。
那终归是别人的故事了,与她不相干。她的故事,正随席泠高升,迎来峰回路转,万兴未艾的好时节。
可不巧,有的旁枝末节,却是她避也难避的。席泠升官,不单她高兴,就连虞家也跟着高兴。
倒像席泠已成了虞家子弟似的,老侯爷成日念叨:“好好好,这个后生,我就说看他不错,果然他就是块料!二十五不到的年纪,就做了四品大员,掌握南京政务,往后还了得?”
老太太瘪着嘴,也不禁笑出来,“倒是比咱们家这些不争气的孙侄一辈要强得多。那件事情,你找个日子,赶紧与他说了,定下来,好叫敏之时时跟着他,也学些个城府高低。你瞧这一年,考个举人还勉强!定了他姐夫,不管过没过礼,在外头都好管教他。”
“你这话是正经。”老侯爷拈着须想一想,点头笑道:“清明才过,端午上头我又要往扬州去一趟。啧、我看呐,中元节,喊他往家来,把这事情说给他。往后的事情,你请个媒妁来替他张罗。告诉他,不要他什么,只要留个要紧的物件做个定就是了,切不可叫他费银钱。他才升任府丞,处处正是使钱的时候。”
“我不晓得这个?咱们家也不缺他两个钱。”
这里商议了,风声露到露浓耳朵里,惹得露浓满心欢喜,在书案上朝窗外望去,芭蕉摇影,花繁蝶乱,一派相思春不醒。
丫头趁势踅到案前问:“姑娘要去贺泠官人高升,预备几时去呢?拣个日子,我好预备东西啊。”
自元宵一别,与席泠又是将近四月未见,露浓早是日思夜想,枕上难免。眼下提上日程来,粉颊低垂,羞眼婉媚。想了想,叫丫头研磨,“我先给箫娘下个贴,省得她成日这里跑那里跳的。她不在家,我如何去呢?”
“可箫娘不认得字呀,使人传个话吧?”
露浓笔架上摘下支笔来,悬想半日。箫娘与席泠有首尾,倘或叫人传话,她趁势推了,倒不好。便仍旧下笔,“还是下帖的好,她不识字,少不得叫泠官人念给她,泠官人自然就晓得了。”
他晓得了,会期待么?露浓止不住想。单是想,那种似是似非的不确定就足够叫她发上一刻的呆。人多少有些贱根,越是琢磨不透的,越吸引。
丫头将她手一碰,下巴朝贴上一怼,歪着脑袋研墨,“只是要该送些什么礼呢?我瞧泠官人不好吃穿,也不好金银,不晓得送什么合他的心意。”
露浓亦跟着从那个烦难陷入这个烦难,这个烦恼终归简单许多,顷刻她眼一亮,“我有一方李墨1,还是十六岁时宫里的娘娘赐的,你取来装好,给他带去。他最爱文章,给他使用,他一定喜欢的。”
这里写完贴,露浓交给丫头,嘱咐着,“不要叫家里的人晓得。”
丫头特意寻了个不识字的婆子去送,赶上箫娘正要往何家探望绿蟾,顺道拿了这帖子叫绿蟾念给她听。绿蟾恹恹地倚在床头,念完递回与她,“你如今真是不得了,侯门的千金赶着来瞧你。”
却不见箫娘欢喜,反握着那帖子怅怏地发了片刻怔,后把帖子悻悻地扬一扬,“她哪里是来瞧我呢?不过是借瞧我的由头,来瞧泠哥。”
“什么?”绿蟾往上撑了两分,白白的脸色添了一丝精神,“你的意思,她是想泠官人的主意?”
箫娘望着她瘪嘴,点了点头。绿蟾思想片刻,才张口,便带出一连串的咳嗽。
箫娘忙旋到案上倒了盅热茶与她,她吃了,嗓子仍有些发哑,“这也了不得,她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心里头想想就罢了,怎么还借故往你家跑?倘或传出风去,你们泠官人如何处?”
“她都不怕,我们怕什么?”箫娘乜着眼,有些无所谓的态度。
偏巧丫头端茶果进来,搁在案上笑,“我说你这个人,面上看着瞧着精明,里头却是个傻的。这种事,女人自然是吃亏,可那是吃亏在前头。你们泠官人未娶妻婚配,闹出风去,世人还不逼着他娶了她去?他不娶,人怎么说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坏了人家小姐的名声,抹脸就不认人。”
箫娘适才警醒,“你这话说得有些道理……那我叫泠哥后日外头多逛逛,晚些再归家。”
绿蟾跟着笑了两声,“这世上,凶的恶的都不怕,只怕这种难缠的,又是位千金万金的小姐,既不能得罪她,又不好伤她的脸面。只盼她自家醒些事,免了一堆人的烦难。”
“她像你一样讲理就好了?也不知吃了什么秤砣,铁了心似的把泠哥望着。”说到此节,箫娘将绿蟾的被角掖一掖,转过话锋,“你这些日觉得怎么样呢?还吃从前的药么?”
“请了太医署的大夫来瞧,换了副方,只是我吃着还是那样子,也不见好坏的。”
“你爹有消息了么?”
绿蟾翘着唇角,笑得苦涩,“头先没走远,使去打听的人回来得倒快,说是路上还算顺当。这会走得远了,哪有那么快回的?日行八十里,路上又疾风暴雨的,你想想,哪里能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