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细细一想,打了拱手,“还是老爷有先见之明。”
“什么先见之明,”陶知行吭吭笑了两声,“不过是明白个道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漏出来,我无非倾家荡产,他们却得丢官丧命。”
正说话,听见丫头来请,“老爷,姑娘过来了,在太太屋里吃饭。”
陶知行一扫暗沉的颓唐,露出洋洋喜气,拔座起来理理衣襟,追星赶月的背影道尽一位父亲的迫切心情,暖融融的,似凉风里的太阳。
元澜就没有如此好心情了,打朱门内出来,便顷刻板下脸。门首小厮迎上去,哈着腰搀他登舆,“老爷,话可探出来了?”
“探出个屁!”元澜瞪着溜圆的眼,歪着头把陶家的朱门望一眼,“这个姓陶的到底是做了几十年的买卖,最老奸巨猾的就属他,一句实话不肯给!我看八成,是他把林戴文当做了退路,只看形势不对,就要投到林戴文身边,把咱们都卖了!”
小厮跳上车来,扬鞭出去,“老爷,这陶知行不是这样的人吧?他卖了咱们,他也跑不了啊。”
元澜在车内摇摇晃晃,阖着眼不屑地笑着,“跑不了?你当这老奸商是白做的这么大买卖?当初仇家要买粮,他在中间牵头,却只要一成利,你以为是为着什么?还不就是两点:一是让利给仇家,讨他们个高兴,他也不缺这些钱;二,”
他睁开眼,目光凛冽,“就是为着东窗事发之日,他好脱身,银子多了咬手,他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仇家想着出了事推到我和老陶身上,老陶保不定也想着往我身上推。来日他戴罪立功,罚几个钱,照样是他的南京首富,没准,还能做个皇商。”
小厮在帘前歪回首,“那咱们家怎么办呢?”
“怎么办……叫我好好想想。”
这一想,接下来的每一天,就少不得是落入一个如履薄冰的陷阱,时时刻刻都将过得胆战心惊。而布置陷阱的人却十分耐性,等个恰当的时机,捕捞这条受惊的鱼。眼下急不得,席泠屹然踅至巷中,推开半阖的院门。
院内一派阒然,冷锅冷灶,烟火人迹皆不见。扭头望西厢开着窗,走到窗前瞧,箫娘果然在趴在铺上,又没睡,只把两臂搭在枕上,枕着下颌发呆。
“怎的不烧饭?”席泠在窗前笑着,补服未换,深深的绿,沉寂内敛的颜色。
箫娘只抬了一眼,不大高兴的模样,索性把脑袋偏到里头去,“吃个屁,饿死就算。”
席泠听出不对,推门而入,落在床沿搂她的腰,将她轻轻翻正了身,“是受了谁的气?”
吟蛩逃难似的嘶喊,愈发吵得箫娘来气,噌地坐起来,含仇带怨地瞪着他。憋了一会,才居高临下地质问:“你早先不单是与那虞露浓碰了头,还扶了她一把,你为哪样不对我讲?你是不是心里有鬼不敢对我说?”
话音甫落,她自己先阴仄仄地笑了,“哼,怎么能没鬼呢?人家倾国倾城的个美人儿,一心想着你。两个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在道上撞见,又下着雨,正是个烟雨朦胧好时候,最适合暗生奸情!”
一气讲完,又倒回枕上,掣了薄衾把脑袋都罩了。席泠先是被这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数落惊了惊,须臾理清她的话,适才去拉她的被子,“这是哪里来的话,那日眼瞧她要摔在跟前,我不过顺手这么搀了一把。我不说,是因为要不是你这会提起,我都不拿它当桩事情存在心上。”
箫娘哗地翻了被,迎面剜来一眼,“你为什么犯这个好心?你不最是个冷心冷肺的人?你去搀她,难道就不是瞧人生得好,想着‘英雄救美’?”说完就哗地罩了脸。
席泠啧啧称冤,“你这话可真是欲加之罪,她倘或摔在离我一丈远处,我也不犯这个好心。可她就摔在眼前,我一个男人,难道坐视不理?”
“要你理?!”被子复翻开个角,“就要摔死她了?!摔死她就摔死她好了,跟咱们什么相干?”
这是无理也要闹三分了,席泠无奈地收回手,凭她捂着。俄延片刻,跅弛地笑了声,“你说得不错,就该摔死她,与咱们什么相干?摔死她,倒省了我许多麻烦。我正瞧她不惯,装得冰清玉洁,她打量我不知道,她就是故意往我身前撞。这哪里是个千金小姐的做派,分明是……”
“不要说了!”
箫娘恐他说出更难听的来,忙打住他的话。露浓虽说与她不是一路人,到底是个姑娘家,也不曾在面上得罪过她,有些不至于。
她倒先没气了,薄嗔佯怒地坐起来,“人家是位千金小姐,你个大男人,怎好这样讲她?”
“瞧,又不恼了。”席泠笑笑,顺势连被一道环住她的腰,“你这一会阴一会晴的,比南京的天还不定。我明白着告诉你,倘或你再听见这列没头脑的话,也不必琢磨我为什么不告诉你。我不告诉你,一准就是我没当个事放在心上,不记得、全忘了!你可别变着法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她也顺势在他怀里仰面,笑嘻嘻地,“你不喜欢她,既然说明白了,我就不恼了,也不瞎冤枉你。”
说着,脸色又换了副模样,鼓起腮满目幽怨,“可她喜欢你!我说呢,一个侯门的千金,日日变着法的来寻我个平头百姓说话,原来与柏家四娘一路货,是打你的主意呢,还想叫我中间牵个线!倒是四娘还坦率些,有什么说什么。她话里,转一百个弯,又羞着不敢直说!我就奇了怪了,她从前也没见过你,哪里来的这份心思?总不是……”
她退开几分,凄凄恨着瞪他,“总不是你们前世认得,望乡台上约了这一世做夫妻,她记着呢吧?”
席泠叫她的一霎欢喜一霎忧也弄得一霎欢喜一霎忧,又觉可爱非常,恨不得咬她一口。果然就照她两片利利索索的嘴皮子恶狠狠咬下去,却只是轻轻磨了磨,“干脆我咬烂这张利嘴,嗯?省得什么都没有,你倒自编出一段故事来。”
箫娘缩着骨头在床上打滚,笑得花枝乱颤,“叫我说中了,你心虚了!”
凭她天上人间胡说了一阵,说够了,席泠也不计较,搂她起来,拂开她腮上粘的一缕发,“瞧,笑出了一脸的汗,头发也笑散了。快去洗把脸,我换身衣裳往河边去提了饭来吃。”
箫娘不依,挽着他的臂膀,偎在他怀里,“我不要你去,你才回家来,又要走。”
“这时辰了,你不饿?”
箫娘探出对调皮的眼,“我吃过晌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