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晨曦入帐,在箫娘眼皮子前晃一晃,将她晃醒。
翻个身,就见仇九晋衣袍整齐地坐在床沿,光晕了他整张脸,瞧不清表情,只是声音很平静,甚至温柔,“醒了?怎的睡在这里?”
说话间,他环住箫娘的腰,将她兜起来,欹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箫娘总算瞧清了他的脸,带着如常的笑颜。箫娘也十分恬静地笑笑,抻个懒腰,“你这就要走了?”
“衙门里有事情,赶着去。”他拂开她睡散的发,把她慵懒的眼皮子亲一亲,“昨日下晌哪里去了?我回来却不见你。”
箫娘顺势枕在他肩头,眼睛盯着他身后那绮窗上一缕晨光,“昨日陶家绿蟾请我去说话,她么,你晓得,家里就她一位姑娘,没个姊妹,闲得没趣,总爱叫我。”
她话里的真假,仇九晋无从追究。他抚抚她的背,偏要把本该避忌的话重提,“怎的睡在这里?”
箫娘从他怀里退出来,娇嗔一眼,掀被下床,“又问这个,我不问么你就该晓得混过去呀。我睡在这里,还不是怕坏了你的好事嚜。我昨日回来,听见屋里的动静,就躲到这屋里来了。”
光线恍现从前,那时候仇九晋多瞧家头哪个丫头一眼,她言三语四,总带着娇嗲的酸意。到如今,娇声如昨,可不知是她懂事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格外宽宏起来。
不论什么原因,都使仇九晋更加确定,他更怀念从前七情六欲都纯粹的她,因此,对现状里的她,一次又一次地有些失望了。
他跟着她站起来,“我走了。你往陶家去时,隔壁邻居的,记得去要你的身契。”
“我晓得。”箫娘撑在妆台照镜子,“我没梳洗,就不送你了啊。”
她在镜里窥见仇九晋的背影消失在门前万尺的阳光,旋即坐下,把镜中的花容呆瞧,审视自己——那细细的眉梢挂着一丝慵慵的风情,眼睛里却空得麻木,她心里始终平静如水,最多的涟漪,只是在他提起身契的时刻。
洗漱进正屋,软玉在外间握着掸子掸灰,见她进来,眼色有些闪避,又避无可避地福身行礼,“奶奶,要不要摆早饭?”
“我还不饿,缓一缓吧。”箫娘落到榻上,看见她腮染的红晕还未完全散,行容却心虚地闪躲,便笑了笑,“你去屋里,把那件金蝴蝶搔头拿来。”
未几软玉取来递给她,她握在手里翻着瞧了会,带着几分恋恋不舍,忍痛又递回给软玉,“你拿去,多少是我的心。”
软玉有几分受宠若惊,忙捉裙磕头,“谢奶奶大恩德!”
好一副主仆情深的模样。可当箫娘午晌出门,脚还没踏出廊外,就听见三个丫头里头议论:
“真是她给你的?她抠抠搜搜一个人,舍得给你这个?”
“嗨,她哪里是真心给我呢,还不是面上装出来讨爷的好,叫爷瞧瞧她的贤良罢了,未必我还缺她这个不成?”
“软玉姐说得是,如今要什么没有,稀罕她这点小恩小惠?往后咱们还要仰仗软玉姐呢,姐姐可照惜着,别把我们忘了。”
话后头紧跟一阵嬉闹,合着燕声。箫娘扭头远远把屋子望一眼,忍不住开始怀疑,她真的爱仇九晋吗?
会不会,想要补全当初的遗憾、比如今爱他的成分更多了?又或者,是优渥日子的诱惑力、比爱更强悍?她有些糊涂了。
而对于碧云静处的仇九晋来讲,他执着地想要找回箫娘,大约只是想找回旧光景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缅怀过去,可能会令他在着物欲横流权势迷眼的俗世里踹口气。
庭院喧哗,仆从们将一口一口髹红的箱子摆在正屋前的场院内。仇九晋紧随他父亲身后,跟他检阅那些珠光宝翠的聘礼。翻着的红木盖子像棺材盖儿,他每走一步,都有些窒息,恍惚是在检阅他婚姻的坟冢。
每当这类时刻,他总是无比想念箫娘。
却是仇通判冷眼回身,漠漠打断了他的相思,“这些东西讨个县令的女儿,也算抬举他们了。倘或不是陶知行的近亲,我是断不肯做这门亲。”
见他不吱声,仇通判乜眼拂袖,踏回屋内,“陶知行那里,卖粮的定钱收回来没有?”
仇九晋跟进去,在榻下毕恭毕敬拱手,“回父亲的话,据陶知行讲,几地粮商回去送了信来,定钱都在路上了。估摸着,离得近的,下月就能运到南京,远些的,只怕得五六月份才能到。”
仇通判端着盅茶吹气,烟雾腾腾里剔他一眼,“定钱收拢来,陶知行打算如何运送粮食出去?”
“按他的话,是要假借运送料子的名义,将粮食装车,面上掩些布匹,唬唬路人的眼。元巡检那边,他会去走动,沿途的巡检,都会打点。”
“陶知行跑了半辈子的商,倒信得过,否则你外祖父也不会瞧上他。你去告诉他,粮食我已经在从户科往库里抽调了,比往年多了许多,叫他务必多留心。”
“儿子明白。”
他把下颌谨慎地低着,仇通判一抬眼,瞧见就来气,“你看看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办点事情还要叫我时刻问着!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能为?说来还是长子,你都没甚大用处,你那两个混账兄弟我还能指望?看我仇家,迟早要交代在你们三个混账头上。滚出去!”
仇九晋作揖,房中退出来,走入花红柳绿的院内,正直春意盛动,桃李碎影,飞花似纸钱,在他背后洋洋洒洒,送葬了他那些寥寥无几的自尊心。
倏闻人叫,转背去望,是他母亲云氏,站在花影底下,穿着大红遍地通袖袍,宝蓝的一抹裙边掩在里头,浓墨重彩,又怨气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