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的汛期未过,那日禁卫军护着棺椁启程时,天际下了一场飘摇而绵长的小雨,淅淅沥沥。
云澜舟头顶一片晦暗不明的青天,在良辰易逝,亲者已去,世事茫茫的雨幕中,掩去了心中的伤溃,一根好似终南石里藤、在无光的仇恨中裹着粉身碎骨的痛楚迅速生长起来,长得那般快,连流眼泪的时间都没有了。
长路迢迢,城池逐渐远去,白幡引着那细细的风雨,替少年话了别离。
第82章第82章
目送二皇子的灵柩离开后,林雪衣站在城墙上,伸手接了一片雨水,他已然变了个样子,与最初跟在二皇子身边的温和不同,与亲手刺杀二皇子的狠毒也不同,此时的他站在侍卫手撑的青布大伞之下,身披一件薄薄的月白风衣,双足踩着往日他看都不会想看一眼的污泥,面色一片平静。
若是拿他与棺椁中的简宁尸身想必,林雪衣的脸色只怕要更可怖几分。
他双眼通红了数日,嘴唇乌青,大夫瞧了直摇头,把脉把不出病因,只能把出林雪衣的病已经药石无医。
而这病还不止林雪衣有,他全家上下八十口人全中了这样的病,真是恰逢其时的巧合,巧得他只要想起来,便笑得前仰后合,口吐鲜血。
大限将至,林雪衣擦干净唇畔的血迹,好似擦干了自己人生最后的体面,他转过身对身旁的侍卫淡淡道:“八百里加急,回京禀报皇上二皇子和仙师已经伏诛,十一皇子护送灵柩回京。”
“林公子不回去吗?”那侍卫问道。
林雪衣嘴唇掀了掀,扯出一丝略带嘲讽又肆无忌惮的浅笑,“我活不过三日,若是死在半路,还劳烦你们为我挖坑埋尸,岂非耽误时辰么。”
侍卫闻言只冷漠地单手一礼,将伞柄交到了林雪衣手中,独自下了城墙,与其他几位侍从说了几句什么,几人立刻散开,骑上马找了个与前方灵柩队伍相差的方向飞驰而去。
林雪衣撑着伞,凝望着远去的两拨人马,又凝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他寂寥地孤立在遮天蔽日的苍穹之下,仿佛在用尽所有力气,撑住最后一缕不可窥视的生机。
这厢,云淡风轻,星河月起。
皇宫正值深秋,天气初肃,飒爽清凉,悠长浓郁的桂花香气似一条看不见的白练,在昏黄宫灯中穿梭,带来了几分浮游似的短暂生气。
乾清宫御书房,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立在正中,掩唇虚虚的咳嗽了几声,咳嗽声十分轻淡,比说话的力气还小,已然是装都不想装了,直率地将“安然无恙”几个字刻在了脑门上。
此人正是久病难愈的太子殿下,他那见了君父也不行礼的忤逆神色好似在品尝一盅炖了经年的养身药汤,慢条斯理,又一丝不苟。
他很是惬意地靠着身侧的一位身形稍矮的男子,幽深阴鸷的目光直逼那龙椅上端坐之人。
缠龙柱,由盘龙而成,常言道真龙天子,皇帝平日瞧着这两根硕大的缠龙柱,只把自己想成柱上暂歇的龙,而今日他忽然察觉,原来他却是被龙紧紧遏制脖颈的石柱,越挣扎越易断绝生息了。
皇帝扶着袖口的平金绣纹,冷笑一声道:“如今老二也死了,你许是满意极了,紧赶慢赶地在朕这里现现眼了。”
“父皇何出此言?”太子轻招了招手,一个模样生疏的小太监端着一把黄花梨雕花交椅匆匆奔了进来,放在太子身后,很快匆匆奔了出去。
他这幅窝囊样子赚得了皇帝的一个冷眼,皇帝摩挲着书案上的奏折盒,里面全是赞扬太子功绩的吹拍,可惜他没发现自己的臣子们大多都入了太子门下,甚至他这个糟老头子连自己身边的内监被换了一批人都未曾察觉。
果真是老了么?皇帝不自觉这样想着,若是在他年轻时候,太子哪怕是走路翘一翘尾巴,他都能知道这小子会拉什么屎,而如今的太子在他手下做了那么多事,他能查到的,也不过十之五六了。
“老二离京前,你将自己在沧州和庆州豢养私兵的消息透露出来,引起朕的怀疑,便是要朕将你扣在京都,让老二去沧州赈灾,朕想,你应当是要亲自动手,除去老二,没想到你是要朕虎毒食子,为你扫清前路。”皇帝的怒意被裹在了一层凉薄的哀伤之中,与窗外飘进的桂花香一样,浓郁绵长,似割肉一把刀,叫他心绪翻涌,不得安生,
“父皇冤枉儿臣了。”太子不紧不慢道:“我原本是透露沧庆二地私兵之事是为了让父皇您有个准备,孤已厌倦了这无休无止的夺嫡之争,孤宁可自己没有兄弟,没有君父,孤累了,所以孤能做的就是起兵逼宫,父皇看我和二弟斗了这么多年,为何不敢与儿臣一斗呢?”
皇帝听着他那些东拉西扯,竟听出了几分不要脸的顾影自怜的意味来,实在没忍住怒气,抄起奏折木盒就向太子的方向砸了去,他年轻时带兵杀敌,号令二十万雄兵,今日若不是皇帝也是一员悍勇的虎将,此时虽然年迈老去,身子亏空,可拼着那份心气儿,也将木盒掷得又稳又准,含着千钧力道,朝太子飞了过去。太子连眼角都未被这忽然暴起的木盒惊动,随意抬了抬,将碍事的东西逐一拂开。
这东西一是木盒,二是皇帝本人。
皇帝没料到太子看起来病了,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内力竟然如此强劲,比他手底下最出色的暗卫首领云谋也毫不逊色。刚刚太子的轻手一拂,其澎湃的内力瞬间涌出,皇帝的心口也忍不住一股钝痛,喉头涌起了腥甜。
这个逆子!
皇帝又气又怒,平日病久了,脸上的皮肉总是耷拉着,唯有这横眉竖目的一瞬,才叫人看看出几分他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来。
“放肆!你那四五万的兵力能造什么反?无非是借着西戎来犯,又借着沧州洪灾,外忧内患,大齐不宁之时,以那几万兵马威胁朕!若朕不杀老二,你就要在大齐各地引发民乱,到时百姓不宁,敌国侵扰,大齐的气数岂非要三代而亡?!”皇帝一边怒斥,一边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黑血自唇角溢出,他未曾察觉自己的异样,还以为是今日仙丹的药效有些过于刚烈。
“父皇神算,叫儿臣如何不感佩钦服呢?”太子眼中见了皇帝的血,笑得格外真心实意起来,他对皇帝的诘问不以为然,“我那几万兵马,父皇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从前不见你阻拦,现在知道着急了?父皇別将罪责都送给儿臣了,您真正非杀老二不可的缘由,我占一,镇国公的死怎么也能占个二吧?”
沧州洪灾和西戎来犯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太子最初的打算是他亲自去庆州收粮,再亲自送去西北边境,和秦家军汇合,谁知安插在军中的探子来报,镇国公在大军拔营前夜喝了酒,竟然就这么寿终正寝了,秦家军的几位副将和偏将谁也不依谁,那秦越在军中的职务还只是校尉,秦老死前也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总不能让他自己站出来说这将军之位是世袭,老子死了儿子上吧。
秦老的死很快密报给了皇帝,皇帝勒令知道此事的人不可透露半句,要假装秦老还在,直到大军度过凤鸣关,大军抵达西南边塞后再拔将御敌。
皇帝一时不知道选谁继任秦世忠的大将军之位,秦老的儿子秦越,年纪轻,心术正,易操控,且一身本事极好,可他是秦家人,这兵权再给秦家攥着,不知何时才能拿回来,秦世忠去世正是一个机会,皇帝无论如何也要要把兵权攥在自己手里。
可是秦家军的军心坚毅,委派的新将军未必能调动这支军队的意气,刚好碰上西戎来犯,不可马虎,必须派一个能调动秦家军军心,又能听命皇帝的人。
找了一圈,没有。
皇帝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瞪着一双乌青牛眼一页一页地翻吏部武将名册,连蚂蚁大点儿的官职都查阅了,只要是脑中有些印象的,他都圈了起来以作备选。
这秦家军的将领大多都出自秦家旁支,每一任大将军都是能者胜任,恰巧秦家出将星,别家的将才与秦家将星一比,无不逊色,由此大将军几乎都是秦家自己选出来的,秦家嫡系一脉历经三代大将军之位,早已有人不服,可不服也没用,秦老点兵如神,此生几乎没有打过败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