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乡长拱手:“断丞渊博,实实令卑职钦佩,受益匪浅。卑职亦曾略略听闻此说,如斯推想,那些强人蛰伏城内,必得掩饰妥善。谁会怀疑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谁能想到伊竟是一位大王奶奶?”
冀实笑道:“如此却更合书家风味,不知后来可入白先生著作?”
桂淳咧嘴:“回大人话,惭愧桂某没看多少书,不知有没有。”
冀实道:“无事,捕头先请继续说,吾等听一番本源故事。”
桂淳喝口水,抱抱拳,再又继续。
卖饼老太通过另一位中间人,将万蕙心推荐给尹夫人,万蕙心有照顾瘫子的丰富经验,尹夫人让她试了一下工,十分满意,将她留下。
万蕙心伺候着尹员外,一面留心计算员外夫妇携带的钱财家私,传信给卖饼老太。卖饼老太对她特别满意。
岂料算盘还没打响,晴天便降霹雳。尹员外真的是位有来历的老爷,乃江宁城一位大儒。卖饼老太一伙强人以为暗算了员外家送信的家人,谁知此人跳水未死,潜水逃生后向尹老爷的一位门生求救,此人竟是临近州府的知州。尹老爷本打算在此游玩之后,再去见学生,给他个惊喜,哪知竟生变故。知州即派人来接老师,并报知本城有悍匪,联合本城搜查剿除。
卖饼老太一伙是外来的,遭本城帮派举报。万蕙心以为自己要完了,谁知竟没事。本城帮会怕这伙人攀咬他们报复,在官府围剿时暗下黑手,卖饼老太所在的帮会竟未留下一个活口。城内的匪徒继续互斗,最终都被官府端尽。
倒是有人向尹夫人举发万蕙心来路不明,行动常有鬼祟,知州派来的人排查这些下人的身份,找到了万蕙心的傻儿子。
万蕙心趁机向尹夫人赔罪,曰怕夫人看不起,才没说出之前的生计和傻儿子的事。夫人反而对她十分怜惜。又因为她确实伺候老爷妥帖,带她回了江宁。
尹家甚富,宅内规矩森严,夫人是位续弦。前一位夫人的三个儿子惟恐继母挟瘫了的老爹把家产都谋给弟弟,各种找事,欲将服侍老爹的人全部赶走,尽安排上自己人。
万蕙心亦备受牵连。少爷们说她的傻儿子怪恶心可怖的,怎能进宅子,要把她们母子赶走。她遂去找大爷及大奶奶说,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儿子是老万家唯一的独苗,她活着就是为了传下这份香火。主子的事,她不明白,只管挣钱,听主子们的吩咐,把老爷伺候好了。
大少爷暴躁,但大少奶奶是个聪慧明事理的妇人,劝大少爷把她留下。这时不论夫人这一派还是三位少爷一派,都觉得枝枝叶叶尚未盘清理顺,各种事情也没准备周全,老爷子绝不能离开人世。
瘫在床上的病人极难服侍,调拨宅内仆人肯定得加工钱。不如继续用万蕙心实惠。她要赚钱保傻又瘫的儿子这根独苗香火,还怕她生歪心么?她要是做出什么事,跑得远么?
这般,万蕙心竟超脱在夫人和少爷们的争斗之外,还同厨房的一位糕点师傅有了点露水情缘。
她趁机向糕点师傅学了做糕点的手艺。
穆集感慨:“此妇这时仍有上进之心,可见人之天性本善,惜她之后竟将天然良知泯灭。”
桂淳顿了一下,道:“禀大人,当时那婆子是这么说的……”
万婆曰:“尹家的夫人装得温柔宽厚模样,说话慢声细语,端出姿态,最爱听人夸她贤德厚道,其实,呸,就是个看不起人的老妇!老娘伺候那糟老头这么久,她只让我干端尿擦屎最脏的活,连干净衣裳我都不能碰!我擦洗妥了老头子,才有旁人来换干净衣服,喂饭又是一波人。便是她们在屋里吃茶,我打廊下过,都有人拦住我,推我走别处,她们把门窗关上,仿佛看我一眼都会怎样了似的。”
连小丫鬟们,都不同她讲话,先说给做粗活的婆子,婆子再转给她,一见她就避出十万八千里。
大家一般都是人,凭什么如此?
既然这样,老娘就要让你们尝尝真正滋味了。
你拉的,难道不是你吃的?正如夫人少爷们成天挂在嘴边的,都在因果循环内,寰宇亘古不变之道理!
万婆说到这里,咯咯笑了起来。
她勾搭上的老糕头,做得地道苏州和扬州的点心,是尹老爷当年高价聘来的。老糕头自有秘方,惟恐被偷师,不让府中厨子帮手,在一个小院小厨房单独制作。
“我知道他有老婆。他哄我说他老婆死了,说不嫌弃万贵,全为骗我同他困觉。反正我也是为了别的。”
老糕头已上了岁数,又要风流,精力难继,加上万蕙娘不要他钱,他觉得这是个憨女人,教她做点心,她也抢不了自己的活,还能当小工使唤,一鱼数吃,简直太合算。遂传授万蕙娘制点心的技艺。
“他其实是个懒蛋。待我学会了,我说我帮你做,他就答应。哈哈,来取糕点的,都是夫人和少爷少夫人们跟前体面的丫鬟,拿精细碗碟装了,雕花提盒里还要垫几层锦缎,小心提去。一想他们必翘着小指头儿,捏着汤匙儿,端着碗碟儿,拿着腔儿调儿,细细品嘬。若知道那雪花酥、玉露玫瑰糕、菱粉乳滴羹里都有些什么,简直……哈哈哈哈——”
当时听她叙述的白如依和吃过她糕点的捕快衙役们,腹中都一阵翻腾,暗想,这婆子卖的糕点,会不会也……
尹老爷在阖府共同的希冀下,活了数年,方才圆满离世。
万蕙娘即被辞退。
无人对她表露出不舍或挽留。
老糕头当时已搭上了另一个仆妇,更巴不得她走。
万蕙娘也毫无留恋。尹家虽待她刻薄,但她擅长观察,总能发现别人藏钱的地方,拿上不易被察觉的一点半点,积攒了一笔小钱。
她原打算在江宁城里卖糕点,但街边做小买卖,哪怕提个篮子卖糕,都有竞争。旁人知道她在尹家是做什么的,都说她脏,不能买她做的点心。
倒是有人听说她伺候尹老爷妥帖,又来请她。
她前后伺候了几个瘫在床上或痴傻的,长则几年,最短的不到一个月。不知不觉,又十来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