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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第1页)

抗战时的重庆没有战前上海那么丰富的娱乐活动,如果听到警报,就要跑去防空洞里躲一躲,再回家时,房顶的砂石灰落得到处都是,有一面落地长镜子震碎了,银闪闪的玻璃溅了满地。有时候李成梧会说,你到成都去避一避吧,丛飞就气得不行,指着前天的报纸说,怎么就差那么一点儿,没把爸爸炸死!也有好的时刻。有时候卧室里换了白藤色的床铺,周末清早,李成梧拉开床帏,阳光一涌而入,春光灿烂铺了满床,丛飞拿被子一挡,继续睡到十一二点,醒来看见李成梧在窗边吃糖拌紫藤,穿着亚麻布的衬衫,松松的,像云飘进去,仿佛身子不存在一样。丛飞说:“我尝尝……”他喂他一筷子,浅甜的幽香在嘴里荡开,整个屋子都成了朦胧的淡紫色。丛飞觉得李成梧变得更俊了,他有时跟自己抱怨财政部的这几个,成都的那些个,有时给自己讲欧洲战场,有时讨论世界历史,多数是他讲,自己听。这时候丛飞就望着他的眼睛,型线起伏,眼皮像特地为他的柔光裁剪的,瞳仁沉在里头,仿佛昭云落进去,又轩丽,又悠远。很多时候李成梧深夜未归,丛飞睁着眼一个人躺在大床上,留夜的台灯,颤颤悠悠,在天花板上碎成一片,他又成了那个半刻也离不开父亲的孩子。等了不知多久,听到汽车驶进园子,丛飞爬起来看一眼手表,凌晨三点。李成梧在别的屋洗漱完毕,轻手轻脚地上床,他躺下去,一会儿,又睡不着叹气。少年搂过来说:“桌上有我喝牛奶时兑的蜂蜜,要喝吗?”李成梧笑:“真可爱,知道把自个儿喝剩的冷蜂蜜留给爸爸。”丛飞推开他:“爱喝不喝。”李成梧又拉住他,笑道:“来,给我抱一个。”少年叫道:“走开,谁要亲你!”李成梧低低地笑:“在下没让小少爷亲呀,是小少爷自个儿想亲吧。”第三年,李成梧辞职,带着儿子自往香港,与南洋华人合作商议战时物资,父子女三人终于再聚。幼苓下了几趟南洋,如今她英语说得比在美国念书时更好,粤语也流利了。在香港住的大宅子是现成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满园花花绿绿的亚热带植物。李成梧文人气节,看不惯,只留下棕榈、芭蕉、蕨草、榕树、竹子和青玉色的铁线莲,其他都铲干净,落得一片青溶溶。有些晚上,丛飞跑到李成梧的书房去烦他,从后面搂着他脖子,头发在他的衣领上乱蹭。蹭久了,李成梧像腻烦一个小孩那样推开他,问他一些银行工作的事,并说如果自己去美国任外交职,他就要做好去美国读硕士的准备。从飞无所谓去哪儿,只要能跟着李成梧就好。他见不惯幼苓为了在周家乱斗,从娘家捞钱,时常对李成梧暗示:“你借钱给周宝怀,不如在香港买地皮,那些钱够买多少的地。”李成梧不动声色,只道:“现在时局还不太稳,我宁愿买公债,打仗的时候,房地产是藏又藏不住,卖也不好卖。”有些夜晚,李成梧懒懒地躺在床枕上,雪纺缎上的精液还是热的,丛飞又爬过去吻他,他微微倾身,夏天的风闯过纱帘,在他们脸上阵阵吹过,屋里昏暗暗的,没有月,只有一支残烛,风把嫣色的烛光吹得半明半灭,昏昏摇曳,可那不是烛火,是他的舌头他的吻。一天下午,幼苓过来了,在院里闻到薰衣草的香气,过去看见轻玉正在搓洗床单,西斜的阳光擦过墙檐,停在楼与墙之间,被树枝分割成一束束、一丝丝,在地上投下一片碎影。幼苓自瞧了会儿,过去问道:“我前儿就想问了,怎么你亲自洗东西来着?那帮菲佣都是眼瞎手残么?”轻玉道:“没什么,离开上海后换了很多地儿,三爷不喜欢不熟的人给他洗床铺、洗衣服,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幼苓拖来一张藤椅,坐下,也不言语,就盯着轻玉洗床单。轻玉笑道:“小姐若想晒晒太阳,去前院吧,可别待会儿把脏水溅您身上了。”旗袍的鹅黄蕾丝滚边拂着水蓝色盆沿,幼苓低头绞扯着洋手绢,她轻声道:“轻玉姐姐,你对我说话不用这么客气,你在我们家,就是我和丛飞的亲姐姐。”她抬头望一望软哒哒的冬阳,举起手帕虚挡着,眯会儿眼,又道:“我就要跟周宝怀离婚了,生生死死,我都是李家的,轻玉姐可不要拿我当外人。”“小姐?”“我不是完全不知晓这事儿,只是你日日与他们父子俩一处,难免很多事情我只能找你来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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