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飞不答话,李成梧也就不再言语,屋里的香袅袅地浮着,他像个年轻遗少一样,翘着腿驼着背,抱着孩子软软地坐在凳上,听窗外来来去去的风声鸟啼,几几年,中国发生了什么大事小事,都在他耳边走马掠过。丛飞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坐在李成梧腿上,天降成葡萄灰色,炉里的香焚了大半,“醒啦,”李成梧拉开他,指着自己领口的口水渍道,“睡觉不要张嘴,会长丑的。”丛飞不理睬,又扑回他身上,想再睡。李成梧把孩子抱起来,说道:“可别睡了小祖宗,腿都给我坐麻了,把晚饭和药吃了再睡,待会儿让小霜儿给你熏衣裳。”说完又咕哝一句,“都多大了,还这么多觉。”他把孩子放上床铺,正要放下帐子,丛飞攥住帐子不让放,望着他也不言语。李成梧道:“想让别人知道的事要说出口,你这样哑着,等谁来猜呢?”丛飞低下头,李成梧做势要走,忽地听见那孩子小声问道:“明天还来吗?”李成梧道:“这话问的不对,这本来就是李某的屋子,小少爷鸠占鹊巢,反倒问起我来了,倒是李某该问问小少爷,什么时候才能回自个儿屋里去呢?”丛飞不言语,瞪他一眼,倒头又翻到床里边。李成梧道:“又不说话了,你这脾气是怎么养的?小小年纪如此做派,真是懒得管你!”作者有话说:鹅梨香是鹅梨帐中香,助眠吧,感觉会有点甜。小名取贱名有去灾病的含义,奚凤的奚是奴的意思。第二日晚,院院放灯,山、树、水、廊,处处灯火辉煌,各色玻璃灯摇转着,梦光幻影。轻玉到书房换茶,进门叫了声“三爷”。李成梧坐在案前写东西,一位青年,不端不正歪坐在三屏榻上,盖着刺花的水粉色磨洗苎麻布毯,一条光腿荡悠悠吊在侧屏外。他怀里半拥着一张漆盘,里搁着琳琅的烟具:景泰蓝烟灯、象牙烟枪、玉烟膏盒和珐琅釉烟盘。轻玉走到榻边的花架,取盛水的银瓶,瞥眼看见那人凉豆腐似的脚背上,一条淡青的筋时隐时现,是他的脚趾尖,正一伸一缩地勾着花架上的垂兰叶。她把帕子打湿,蹲下去抹榻垫上的精渍,那青年慢悠悠地来拉她手,笑道:“轻玉姐姐好忙。”轻玉甩开手,瞪他一眼,青年又问:“怎么你们都叫他‘三爷’?既然已经分家出来了,该叫‘老爷’不是?”轻玉不理他,倒是李成梧解释道:“我大哥在南京,往后若是遇见了,他们这些家里的旧人该称他一声老爷的。”青年笑:“像你这样的新派人士,也这般讲旧礼么?”李成梧正要说话,轻玉忽地插嘴道:“平日里也不见三爷逗小孩儿,这会儿人家病了还要去逗人家,”她一边擦垫子一边说,“逗生气了,又没时间哄,倒有时间自己快活,可怜家里下人受这连累气,到时候您又要怪我们没照顾好少爷。”见李成梧不答话,青年道:“这说的是小少爷么?我在园里见过一次,好标致的孩子。”轻玉不言语,自顾在小银盆里搓洗手帕。李成梧抬头朝青年使一眼风,后者耸耸肩,披上布毯子,下榻抱起地上的衣服,径直出屋了。李成梧这才冷哼一声,道:“你倒埋怨起我来了!分明是你说他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让我去管管的。”“我可不敢埋怨三爷,我就是瞧孩子可怜,他自己偷偷抹了会儿泪,我去问怎么了,又不跟我说。”“那就让他自个儿呆着吧,男孩子不能娇生惯养。”轻玉叹气:“小少爷不比小姐,虽说都是没了娘,但这被送来送去的,实在可怜多了,惯一惯没什么。”李成梧笑道:“昨儿见幼苓大晚上才回家,我一问,才知道是给丛飞带东方的蛤蜊汤回来,今儿一大早又见平喜儿和小霜儿,提着一堆糖啊果的上楼,竟都是给他买的。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女人啊就心疼他那样的,长得玲珑,爱闹别扭,其实身世可怜,哪怕他只是偶尔才说一两句好话,也简直戳到你们的心坎儿上,巴不得把北平城里所有好吃好玩儿的都送过去,反正花的是我的钱。”轻玉笑,认可了李成梧的话,李成梧继续道:“女人们要嫁我,也不过是想找一个有头有脸的庇护所,然后拿着所里的钱养着他那样的男孩儿,说得我也想当女人了,真快活!虽然时常会少一些尊严,但她们自个儿并不觉得。”轻玉见他又开始胡言乱语,不理,只说道:“我把少爷带过来吧,您写您的,他就在一边坐着,也不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