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一点他们忘记了,那就是他们二人虽然有钱,却没有权,也没有势。他们虽然坐拥着一座宝库,却没有足够锋利的爪牙来守护它。当少府家的管事来到他们家门前时,他们只能把狼孩交出去。
是的,交出去,没要一两银子。那位管事“善意”地提醒他们,他们在娄京干的事是“游务”,这事已经严重败坏了娄京的风气,他们得纳一笔钱,否则就得进大牢了。那笔钱的数目,不用说,自是高昂得可怕,而要是不把狼孩交出去,他们每赚一次钱都得纳那样一笔巨款,那简直是入不敷出了。
狼孩便被送到了少府家。在那里他有了一座单独的花园,花园四周都建有高台游廊,少府常常率人在上面饮酒作乐,让仆人把野兽放进园中与狼孩厮杀助兴。
少府的目光比那两个商人长远得多。他精心装饰着这头披着人皮的野兽,他给他戴上黄金的镣铐,系上镶满宝石的蹀躞,穿上硕大的耳环,如此他成了少府财富和地位的象征,成了他夸耀自己的噱头,也成了他阿谀上流的工具。
有一天,少府请来了一位无比尊贵的客人来观看他的收藏,那便是连国的太子。
为了招待这位贵客,少府爽快地放出了家里那头珍藏已久的白狮,那白狮与狼孩一样拥有独享一个院子的尊荣。这一人一兽的搏斗极为激烈,太子看得津津有味,叫好不断,这时,他身边一个戴黄绢帽,穿着白袍的男子低声怂恿,让他把这狼孩收入囊中。
那男人少府略微听说过,他好像是太子新收的谋士,最近正得殿下宠信,然而这男子有名无姓,出身卑贱,注定爬不了多高。少府轻蔑地瞥了那男子一眼,便将目光再度转回太子身上。他看出太子对这狼孩颇感兴趣,势在必得,心中便赶快挑拣起自己想要的东西。终于,太子开口了:“这狼孩,其价几何?”
“这狼孩是我甚为珍爱之物。”少府搓着手,满脸贼笑,“您看到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东西,价值连城呢。”
那黄帽男同太子耳语了几句。太子便笑道:“少府好大的口气!不知道平埠的县侯能不能满足你这胃口?”
少府双眼一亮。平埠——那可是一块沃土啊!这时,太子又漫不经心地说:“少府的胃口要是太大,小心吃不下。”
少府闻言,见好就收,爽快道:“殿下慷慨!吃多嚼不烂的道理,鄙人自然懂得。既然殿下诚心想要,小人哪敢夺人所爱?这狼孩,您便拿去吧!”
第244章狼孩(三)
狼孩又换了新主人。在太子府,他又被开发出了新的用途。他的职责不再是和野兽厮杀或者摆在园子里让人观赏,而是——杀人。
这件事源自那黄帽子的异想天开。他向太子进言,说猛兽困于笼中,岂可为大用?要是殿下信任他,他愿意替殿下训兽,给殿下铸一把利剑。
太子欣然应允。他信任这个叫律的谋士到了一种近乎盲从的地步,这个男人也的确有让人信服的本领,自从他辅佐太子以来,太子身边党羽渐重,威势日增,最妙的是,这些丝毫未曾引起大王的怀疑。
律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管教狼孩。他让他住在屋子里,教他识字说话,授他礼义廉耻,他对狼孩极有耐心,从不发火。他妄图把狼孩变成一个人,但狼孩对他并未产生什么好感。在他眼中,这个黄帽子的怪人依旧是他的敌人,他跟那些两脚兽仍是一拨人。
他对律的戒心维持了很久,直到他突然拿出那串早已被两个商人偷去的碧玺。
当律把那串碧玺放到狼孩面前时,他在狼孩心中和那些两脚兽之间忽然有了不同。诚然,他并没有立刻放下戒心,可是他对律的敌意却在渐渐消退。当律特地带狼孩回到枫霞岭,安葬了他那些狼兄狼弟狼姐狼妹和他的狼母亲后,他在狼孩心中的形象再次大变。狼孩在他眼中看到对那些狼的悲伤和怜悯,于是,他开始觉得律和那些两脚兽并不一样。
他谨慎地观察着律,考量着律带给他的一切。终于,两个月后,狼孩认可了律,叫出了他的名字。
“律。”他说,声音僵硬,腔调古怪,因为他之前从未开口说过话。
那时律脸上惊喜的表情,狼孩毕生难忘。当天,律就告知了太子这个喜讯,而太子早已遗忘了狼孩的存在。他拥有的新奇事物是那么多,狼孩在其中不过是沧海一粟,初看时觉得新鲜,可转眼也就忘了。
太子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狼孩是谁,他不快地问:“会说人话又有何用?他本来就是人。”
律从容答道:“殿下,臣不是说要为您铸一把利剑吗?如今剑已铸成,您可以用了。”
从这天开始,狼孩成了太子的一把暗剑。在律的命令下他杀了许多人,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关心他们是谁,他杀掉他们就像喝水吃饭一般简单,不需要任何思考。对他而言,那些人和一只兔子没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乐于接受这样的任务,因为每当他暗杀成功后他都能获准去娄京城外的山里撒上几个时辰的欢。当然,那座山是太子的山,山的周围,也到处是巡逻的护卫。他所拥有的自由,不过是囚笼中的舞蹈。可他想不到这些,他只知道,在律的“帮助”下,他甚至可以出去玩了。
当狼孩在山里撒欢时,朝堂中的气氛日益紧张。大臣们对太子议论纷纷,心怀忧虑,太子的弟弟们也人人自危,屡有异动。终于,丞相试图向老国王告发太子的恶行。一天夜里他乘着马车悄悄进宫,可他却死在了半路上。
这场暗杀惊动了老国王。大臣们悲痛不已,纷纷向他告发太子,老国王震怒,下令将太子抓来。太子的确来了,带着三千甲兵。这又是律的手笔。这些年他培养出的不仅仅是狼孩,还有许多像狼孩一样的人。
太子将老国王从王座上逼了下来。律在这场宫变中功不可没,太子感念他的忠诚和智谋,给了他超拔的赏赐。律被赐吴姓,封三郡,还位列丞相。
这一年,狼孩十七岁。他身形健壮,足有八尺五寸高,常人都须仰视,亦感惧怕。太子即位后,他成了御前护卫。当他面无表情地立在朝堂上时,人们觉得自己宛如站在一把随时会落下的铡刀下。他凶名远扬,人人畏惧,但他却连一个名字都没有。人们私底下提到他时,都会忌惮地说:“那匹狼。”
狼孩仍在杀人。杀对太子有异见的大臣,杀被告发谋反的王子,杀那些“妄议”朝廷的市井小民。他杀王室,杀贵族,杀平民,杀所有吴相让他杀的人,他脚下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狼孩之名,可止娄京小儿夜哭。
当他杀掉了所有可能威胁新王地位的人后,他终于失掉了作用。太子随便找了个由头把他关进大牢,打算杀掉他平息民怨。狼孩愤怒不已,然而,律挽救了他。律告诉他,娄京民怨沸腾,他在这已没有容身之处,然而,在另一个地方,他将获得成为英雄的机会。
那个地方,就是战场。
在狼孩被抓进大牢不久后,战争就爆发了。仙鹤国以连国侵占边境为由悍然出击。连国措不及防,不到十天就丢掉了五座城池。仙鹤的军队宛如洪水般势不可挡,汹涌波涛直指娄京。
连王慌忙派将出征,但他们在仙鹤精锐的部队前不堪一击。仙鹤的士兵个个训练有素,仙鹤的将领个个久经沙场,他们还有威力惊人的投石机,不到一个月仙鹤人就打到了距娄京只有一百里的燕难关。
娄京危在旦夕之时,吴相请命出征。他请求连王释放狼孩,连王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样一位大将。
狼孩就这样来到了战场上。在这里,他经历的事情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从前他杀那些人很容易,很快,就像以前在山上咬死一只兔子或砸死一条蛇,但现在敌人源源不断地涌来,永远也没有尽头。
战争把狼孩和那些两脚兽们变成了同类,在仙鹤人眼中他们都是要被屠戮的对象。狼孩原本对除了律之外的人都没有好感,但现在他发现原来和仙鹤人相比,连国人可以可爱得多。在战争中他的强大不再被畏惧,他的凶暴反受到推崇。从十夫长到百夫长到千夫长,他一步步成为了那些士兵信赖的对象。
狼孩本人也察觉到了某些微小的变化。头一次他从别人面前经过时他们用敬仰的眼神望着他,头一次他受伤后有人主动送来了草药,头一次他吃饭时别人给他留下了好肉。他受到了尊敬。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受。在日复一日的战斗中狼孩慢慢感到自己和这些两脚兽逐步混同。有时候他在他们中间,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狼群中。而这些士兵每天都在死去,这让他感到狂怒不已。他迫切地想报复这些可恶的仙鹤人,但燕难关却失守了。他们即将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