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旸发出低低的笑声,耳语:“你就不肯说句心里话吗?”
若是有七分是为了觋鹳,总还有三分是为了我,才冒险深入高地,踏上道阻且长的大鹰城之旅。
心里话。
你我之间,不必特意去说什么,谁也无法给出相守的承诺。
一名士兵举着盏灯从一旁经过,身边忽然亮起,青南举起巫杖,将它挡在玄旸身前,分开两人的距离,青南的神情淡定,在外人的视角里,他的举止像似在对夜幕中看不见的东西施加巫术。
玄旸抓住青南的手腕,询问:“青南,这像似文曜(帝子)的蟾佩,我早想问你,你怎会有这件东西?”
一件亮闪闪的青铜蟾蜍配饰,精致玲珑,佩戴在青南左臂上,高举巫杖时,袖子滑落,正好露出这件配饰。
“帝子随同文真前往北积之前,将它赠我。帝子温柔善良,为我高地之行担忧,说它是件护身符。”
手臂下垂,丝质的衣袖顺势下滑,将蟾佩遮挡,它本来就是臂饰,对于衣着庄穆的人而言,不会轻易露出臂膀,只有身边亲近之人才能看见。
“这件蟾佩文曜戴在身上很多年了,他很喜欢你,才会将随身物品赠你。文邑人相信蟾是月亮在人间的精魄,能使人长寿无忧,尤爱佩戴蟾饰。青南,你回赠他什么?”
“我有件淉礼用的玉瓒,是件神玉。”
“你啊,身上没剩多少羽人族的玉器了。”玄旸笑语,他早发现青南的佩玉所剩无几。
冷冰的面具下是颗赤忱的内心,青南会将自己用来彰显身份的佩玉馈赠挚友。
佩玉彰显身份,逐渐减少的佩玉,似乎意味着青宫之觋的身份也在淡去。
“如今看着不像是位青宫之觋,倒像是位旅人。”
听见玄旸的话,青南喃语:“我已经是位旅人。”
玄旸,不知不觉间,我已成为了你。
晨曦照耀在源城的石垣上,给这座冷冰,死气沉沉的废城增添些许生气,青露一路向前走,一次都没回过头,他不想看见那片战士们口中尸骸累累的死亡之林,他想抹去在源城的记忆,以便日后不必再回想起来。
昨日进城时遭遇劫匪,又是天色将黑,青露没观察到源城遭受覆灭之灾的惨况,忽略了随处可见的暴力遗迹,今早就看得很清楚,因为太阳升起来了。
源城渐渐远去,直至不见,多年后,或许还会有一批新居民入住,将颓败的房屋、破损的城垣修葺;又或许自此沉寂,成为阴森、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废墟,遭人遗忘。
前方丘陵起伏,一望无垠,人们沿着山脊行进,遥望时,长长的队伍宛如蚁群,鹰击率领高地战士走在前面,祁珍、青南、青露走在中间,他们身后是地中战士,为整支队伍断后的则是玄旸。
“在这里休息。”
爬上台塬的制高点,祁珍下令。
地中战士如获大释,纷纷跌坐在地上,尤其是四名抬木箱的战士,他们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两口木箱,又大又沉,里边装着的可都是文邑的珍宝:象牙器、海贝、大鼋甲、鼉皮、漆俎、漆豆等物。
这些珍宝将被运进大鹰城,从大鹰君那儿换取数量可观的玉料。
多年来,源源不断有远方的物产输送至大鹰城,又有诸多高地物产从大鹰城输往它方。
祁珍命令休息,高地战士不听他命令仍在前进,丝毫不感到倦乏,原先绵长的队伍从中间断开,分成头尾两段,直到鹰击喝令停步,这些高地战士才听从。
高地人早爬惯了丘陵,在山脊与坡地上如履平地,他们打小就生活在这里的环境里,环境塑造人。
祁珍的伤臂用绳索吊在脖子上,行走时不停晃动,疼痛感一直伴随,他脸色灰白,精神萎靡。
猛灌上两口水后,祁珍将水壶递还给青露,眼神感激,一路都是青露在看护他这名伤员。
“我是不得不来,有责任在肩上,你又为什么要跟过来?可别把性命丢这里了。”祁珍用地中语问,他怕青露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
青露已经能听懂部分地中语,但还没法表达意思,只能用羽人族语回答:“我和觋鹭要去大鹰城找个人。”
用手指向觋鹭。
此时玄旸和青南正站在台塬边缘,远离众人,祁珍朝他们投去一眼,两人显然在商议什么事,神情专注。
视野开阔,不见有任何可疑踪迹,他们在讨论什么?祁珍想。
下一刻,祁珍便恍然了,这些丘陵怎么秃了,一路走来,多是郁郁葱葱的丘陵,没想到源城一带却是如此荒凉。
本该奔流的河谷里,只有潺潺溪流,还没入冬,却有冬天的寒意,草木萧瑟。
忽然听见歌声,那声音浑厚而低沉,语调悠长,祁珍循声望去,竟是鹰击在迎风吟唱。
是风将大地塑造成丘陵,是风吹出了千沟万壑,是风从亘古吹拂至今,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