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都不够。胸前里翻滚着的那份剧烈的情感,任何语言都无法使之宣泄。雪已经彻底停了,晏江何望了望天,索性什么都不管了,他说:“你定明天的飞机回来,我们回家说。”张淙那头没怎么吭声,晏江何又安抚了几句,碍于环境,便不得不挂了。晏江何的通话挂断后,张淙趴在地上还是没动。他缩在那里,在一片苍茫起伏的白雪上,在一片浩瀚无边的天黑下。张淙夹在中间,丑陋又脆弱。晏江何说“回家”。张淙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将手机摸着兜揣了进去。——他又有“家”了。张淙算是心想事成了。安山寺果真特别灵,晏江何没有骗他。但张淙并没站起身走下去,回家等着晏江何。他反而继续跪着往上磕头。说来是笑话。张淙曾遭受过许多次的苦难,人世的恩泽于他眼中不过是渣滓一样的破烂。他化成灰都抠搜不出求神拜佛的虔诚心。比起祈祷,张淙更擅长的应该是指天骂地,将各路上神大仙翻来覆去谇上百回,企图为自己赚个天打雷劈,灰飞烟灭。至此,他这番行径惺惺作态,不单样貌上是蹩脚的无耻之尤,心地更为污秽。哪怕佛祖普渡众生,慈悲为怀,也万万不可信。但张淙是真的有所求。一副不会诚心信仰的病态皮囊,可以有所求吗?如果可以,张淙一辈子都揣着一个忠诚的乞求——他求晏江何一生,平安顺遂,欢喜无忧。张淙就这么一步一磕往上爬。他爬到寺庙门前的时候,天还是很黑。张淙一双膝盖早就僵得没什么知觉了。他扒着粗糙的墙面站起来,不小心给手掌心蹭掉一块皮。他又冷又累,一脸沾泥带汤,花得看不清,却不愿意离开。他就在寺庙门口等。他等到了天边露出鱼肚白,等到了黯淡的光明馈赠给白雪,等到了寺中六根清净的和尚敲响第一声钟。他死性难移,他是个理应泯灭偏执的孤魂野鬼。寺庙开门,一位戴着毛线帽子的和尚正脸撞上张淙,颠着腿脚往后蹦了一高:“年轻人,你这是你”庙门口算足春夏秋,都常见乞讨要饭的。乞丐甚是精细,天没亮透便早早凑来占窝,为大清早敲响饭碗讨吃钱。和尚开门,多会捧着慈悲心馈赠一些,打发一顿便好。只是这大冬天的,乞丐都不乐意蹲门儿,和尚还从未见过这般规整又狼狈的年轻人,直勾勾杵在门口。张淙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一说话嗓子竟干裂一般疼:“我想进去烧香。”和尚:“”骤雪转晴,天明放霁。灾祸过后,一切似乎从未反常。这是个上好的大晴天。世事本多舛,阴一时,晴一阵,诸多生命聚拢进十丈红尘,庞大混杂。个体弱小于一粟,柔软颠沛,坚韧顽强,血液滚烫流动,孜孜生长。钟甯一大早就载上周平楠和晏涛去等。晏江何那头天一亮就返程了,算算时间,半上午也该到了。家里两个老人根本坐不住,甭提亲爹亲妈,钟甯这个亲哥们都坐不住。自然,除了他们,还有一些人,也赶来接自己的亲人回家。或者是一晚上没睡觉,外加担惊受怕的原因,钟甯在车里坐着吹热风,差点没将自个儿憋死。周平楠和晏涛都在后座,好不容易才闭上眼睛迷糊一会儿,钟甯只能轻手轻脚下车,自己到一边站着吹吹风,透透气。这一透气可了不得,他一转头,瞧见不远处开过来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在路边停下,车里下来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钟甯愣了下,猛地眨眨眼,嫌弃自己太懵,便又使劲儿揉了两下眼睛。下来这人居然是张淙!张淙不是应该在北京?钟甯想过片刻,太阳穴都跟着抽抽。也难怪,就张淙那完犊子德行,能呆住才怪了。张淙也看见了钟甯,下车直接奔着钟甯走了过来。“你小子昨晚就回来了?”钟甯看张淙越走越近,皱眉问道,“你回来怎么不联系我?你到底什么时”钟甯问不下去了,他惊讶地瞪着张淙,直觉得对面那尊容太过磕碜,就好像翻车进沟的不是晏江何,是张淙。张淙仿佛刚从侧翻的大巴车里,不,他是从车底爬出来的。除了手上,脸上,都脏兮兮的,张淙的棉衣也湿一块黑一块,拖泥挂水。甚至他那张俊脸,额头上竟然能看见伤。“你这是怎么了?”钟甯好悬没嚎出来,“你头怎么了?你是摔哪儿了吗?”钟甯的眼睛又往下看,瞅见张淙的牛仔裤。一条裤子被作成了报废样,尤其膝盖小腿处,磨得又脏又湿,像糊了一对长条破抹布,布料都快挂不住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