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降到矿山上的驻停平台后,索姆亚往言息身边单手叉腰一站,抬起一只军靴潇洒踩上矿岩,提高调门的声音从风中刮来。
“我第一次来这时,就觉得很壮观呢!这些密密麻麻的矿山,都是这颗星球的馈赠,能堆出山一样高的金灿灿的星币!”
言息捞起刮到肩前的碎发,眯起眼望向索姆亚,“听起来,军团长很满意伦多星的生活?”
他一头长发松松垮垮用一根缎带束着,风声嚣厉,那自缎带以下倾泻如瀑的墨发流动在风的河流之中,“我原本听说,有上进心的军虫无一不想逃离偏远到只剩矿渣的小星系,调回母星?”
“各有志向嘛。”索姆亚耸了耸肩,转身抬起手,示意平台上的悬浮车离开,“我陪殿下在矿山上看一看,你们先走。”
还没来得及下车的护卫队霍维斯少校一愣,忙看向言息征求意见,“殿下,您的安全……”
言息迎着清冽的山风抻直身体,伸了个懒腰,声音不紧不慢:“既然军团长让你离开,我相信他一定能保证我的安全,是吧——”他拖长嗓音,唇角微微上扬,“军团长大人?”
索姆亚面上短暂滞泄一秒,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随即轻轻一叹,“当然。”
霍维斯面色仍僵着:“可是上将的命令是寸步不离——”
索姆亚的手穿过车窗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我会保证殿下的安全,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大可以让上将找我……或者,悬浮车先不离开,你在这边等我们回来?”
霍维斯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怕自己执意跟随惹恼了殿下,艰难点了点头。
感受到霍维斯如有实质的目光消失在背上后,滔滔不绝的索姆亚慢慢住了嘴,闷头跟在言息身后。
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地面的矿渣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长势胡乱的路边树枝落了明显的灰,有些蔫巴地垂下叶子,不经意擦过他们的手臂与肩膀。
“当年上将还担任远征军第十三军区的军区长时,我曾经做过他身边一段时间的副官。”穿过那片树林,他们一前一后,停在一处勉强可以称作观景台的碎石地上,索姆亚忽然这么开口,像是单纯追忆往事,“塔萨星系是面向希波的重要防线,总得有军虫守在这,我一直认为,上将把我调到这里,是对我的信任与器重。”
言息抬眼眺望,风声猎猎扑面而来,矿山上实在没什么好风景,万物都像是蒙上一层灰败与死气。
对面山体有无数黑黑的矿洞开着,毫无人气的地方,像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凝望着他——也凝望进他心底的空洞。
以前的人生早早就淡化如风了,但还记得那一年不到十六岁,进了少年班,整个课题组陪着教授凌晨守在射电望远镜前。那是在一个群森环绕的山中洼地上的卫星监控中心,他们的课题是观察一颗约3457光年外的脉冲星,观测它的单脉冲辐射数据,以分析子脉冲漂移特征和周期性消零。
观测的中途,几个师哥师姐率先熬不住倒下了,他无事可做继续守在那。后半夜,一个师哥忽然冲进来兴奋大喊有流星。
对这个专业的人来说,都明白流星的本质不过是宇宙尘埃和固体块穿越这颗星球大气层时的光迹现象,但大家还是一窝蜂冲了出去,好像困意已瞬间驱散。言息裹着毛毯瑟瑟缩缩跟到后面一起去露台,师姐们说对着流星可以许愿,一个师哥嘴上说她们迷信,结果自己先抓住机会许愿和女朋友天长地久。
言息迷蒙扬起脖颈,看那颗流星短暂划过漆黑夜空,划过他同样短暂的生命。
他不能理解师哥师姐们的热切,就像他仅仅知道那是尘埃和固体块,就像师哥被嘲笑后振振有词道“正所谓有情人见无情世界,物来则应,过去不留”,他这无情人所见世界仅是无情罢了。
山风呼啸而过,树木发出海潮般的声音,今夜没有月亮,屋内黯淡的灯光映照他青涩稚嫩的脸庞。那些月光无法照及的地方,黑洞洞开着,如无情世界投向他的深深一瞥。
——地面闷轰一声,大地仿佛震颤,言息的思绪从记忆里强行撕扯回来。
没来得及抬眼,身后猛地压来力道,索姆亚扑住他声嘶力竭喊:“敌袭!殿下小心!”
四面都有无人机机翼高速擦过空气发出的爆裂声,硝烟共尘土翻涌,气味呛人。索姆亚左眼皮斜上方划过一道血淋淋的弹痕,离划伤眼睛险之又险的距离。
索姆亚以为会从那双淡如雪原一样的眼睛里见到一瞬的慌乱,可是——什么也没有,近在咫尺对上的那一双深色眼睛里既无慌乱也无情绪起伏,漠漠无情,非人般的一瞥。
懒怠的不耐从眉间缓缓浮出来,言息轻轻吐字,有条不紊的,“军团长,不会有人听到我们的对话——你确定,还要在我面前演下去么?”
这时才有惊骇过电般窜过索姆亚的四肢百骸,“你、你是怎么知道,不对——你到底是谁?!”
言息眉眼疏懒一笑,边拍着身上的尘土起身,边退步往悬崖靠近,“索姆亚少将,相信我,我与你的目的是相同的。”像是在安抚他的惊惧,却不怎么用心。
无人机机翼慢了下来,脚下轰塌感加剧,索姆亚怔怔重复一遍:“……我的目的?”
“我很累了。”言息叹息着,漆墨睫毛半垂投下纱似的朦胧阴影,倦怠之下,仅留纯然的静美,“很想什么也不管,只是去见哥哥。”
索姆亚全然不懂他自言自语般的轻声碎语,等到言息于悬崖边半步之遥时,索姆亚猛地惊醒般对隐形耳机那头喊道:“先等一下!我怀疑他有后——”
轰——
山体内部发出垂死的巨响,山岩在永恒无声的沉默中爆发,仿佛向踩在它身上肆意索取的生物发出临死前的怒吼。
地面向内急速坍缩,分崩离析。
索姆亚展开赤黑色虫翼,下意识俯冲向那道背身坠下虚化高空中的身影,忽然意识到什么,虫翼硬生生在半空中将他扯了回来。
——无论对方是不是埃希尔。阿尔弥斯,都应该代替那身份消失在这世界上。
新生的国家不需要皇室,更不需要一位名望颇高的皇储殿下。
他是萨尔伊斯的私心,绝不是理性。
萨尔伊斯骗得过自己,骗不过那些了解他胜过他自己的忠诚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