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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第1页)

父亲临死前的嘱托,江永铭记终生。但他似乎忘了,那年自己抬着沉重的棺材随父上路,站在镇抚司诏狱的门口,披枷戴锁的江潮突然回头,最后一次看向满脸血泪的长子,“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而下场如此(注6)。”

与后汉身陷党锢之祸的范滂一样,面对着即将失去父亲,代自己承受追迫忧苦、支撑一家赤贫的少子,他终于还是流露出一丝动摇。奸佞反尽荣华,忠良却遭惨祸,在铜锤敲打、土囊压身、皮开肉绽、骨裂髓飞之前,父亲当真依旧相信公论与人心天理吗?

可是在那封留于诸子的诀别书,那封如今广为天下传诵的诀别书中,江潮再一次高举“忠孝仁义”,重又变回痴念君父国家、不计个人利钝的万世忠义。十日之后,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方鸣将铁钉钉入他的头颅,饱受酷刑折磨的前顾命大臣终于气绝身亡。

他至死都没有明白,口诛笔伐杀不死满朝宵小,痛心泣血也唤不醒昏聩君王。秦皇以下两千年,无数人企图为浊乱的季世开出良方,幸无立毙之险,也往往难收起死之效:袁绍诛除禁宫内宦,汉室随之倾覆;明皇斩杀临朝女主,不料藩镇横戈;朱温沉没衣冠清流,己身丧于子手;宋祖削夺诸将兵权,胡虏马踏中原……他们剜下一片片腐肉,刮去一层层痛骨,折腾得元气日耗,神气不守,殊不知真正的病源藏在于肓之上,膏之下,若要彻底根除,非得打碎脏腑、重塑经脉不可!

“就是皇权,不受限制的皇权!”座师杨光中的声音在江永耳边炸响,“皇帝修斋建醮,便令权奸播弄利权,耗竭生民脂膏;皇帝贪财恋货,便遣税使四出聚敛,动摇皇朝基业;皇帝醉心玩乐,便许魏阉盗窃威福,残害天下忠良!我朝太祖定天下秩序,制大宣律法以规各级官民。然律法四百六十条,可有一条责在皇帝?位居九五者取天下之财以为家私,驭天下之民以为家奴,以自我之好恶以为好恶,以自我之是非以为是非。嘉万以来,帝王或久居幽宫,或昏聩无能,或纵欲短命,或刻薄任察,其人寡德薄识,偏要天下为之陪葬!恒之,你用命坚守的就是这样荒谬的道理!”

烛火闪动,脉案化作一缕劫灰。江永转头,看见门外披发素服的林萱。

廊下风寒,泪痕已干。单薄的身形被灯光裁成剪影,在江永的默许下,失魂落魄地飘进书房。“快子时了,殿下怎么还没有休息?”江永把炭盆搬到林萱脚下,轻声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要请郎中吗?”

林萱微微摇头,“我方才做了个噩梦,惊醒后见父亲尚未就寝,便来请您占断一下吉凶。”

江永用注入泉水的砂铫换下炉上的茶壶,投进酸枣仁、麦冬、远志,盖上铫盖起炭慢煎,“请说说看。”

“我梦到了一只龟。”

“龟?昔者庄周梦为蝴蝶,如今咱们公主殿下梦的倒是龟。”

听他调笑,林萱紧绷的心略微放松下来,“不是一般的海龟,而是只白色的神龟。此龟遇我甚厚,一自落生襁褓,便提携捧负、寸步不离;三年乳哺,亦不计劳累,熬夜起早。及长,则驮我在背,随我修学嬉闹,领略天地之广阔,一遇风霜雨雪,则护我在腹,使我免于饥寒贫病之殃……我与她同甘同苦,同休同戚,二十年相依到今朝——”

江永敛起脸上的笑意,安静地听她继续说道,“谁成想一夕风云突变,楚王闻此神龟,执意取其神骨,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白龟自求曳尾于涂中而不可得,遂哀哭来我檐下。我上请下托,四处奔走,竟也救她不得。回身一看,只剩伶仃枯骨……”

铫盖被沸水弹出清越的声响。江永靠坐在禅椅上,手搭围板,良久垂眸不语。他的神思越过万里千秋,转回作一声喟然长叹,“谁能不牵挂自己的母亲呢?楚王多欲,未必硁硁守一龟骨。来日复见它物,情随意转,太后之劫便当解了。”

江永把话挑明,便教林萱悲难自抑,热泪夺眶而出,“只怕人主无专意,而左右之人执之。汉灵帝不曾有意诛杀陈蕃,晋惠帝亦未想挑起八王之乱,然则汉室倾颓,五胡乱华,遗毒岂少也哉?”她紧咬了一下牙关,又颤声说道,“更何况‘它物’为何,方能令彼满意?于忠肃公粉骨碎身,不能使之厌,赵文忠公破家沉族,不能使之厌,江忠烈公含冤受戮,不能使之厌。他们都给不起的东西,父亲就给得起吗?”

于忠肃公,于谦也,赵文忠公,赵涉川也,江忠烈公,江潮也。

江永的眼底早已编织了绵密的哀伤,就算被刺上几针,也看不出如何变化,反倒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伤人自损,在言语中失了几多分寸。江永把煎好的安神汤倒入林萱杯中,心想谁能不牵挂自己的父母呢?菽水承欢,陟岵瞻望,却偏有君王将一己私欲披上“忠”的华服,坦然置于“孝”字之上……十五别乡后,青丝成白头。人事多错迕,凌夺未肯休。江永归隐避世之心,至此已极,可他口中说的却是,“我一定尽全力保护太后娘娘,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下次了。”

江之永矣(三)

涉川之后,大宣便深陷党争的漩涡。先时不过争权谋利,高者执耳登坛,呼朋引类,卑者藉势凭社,傍户依门。朝政取舍、百官进退,一悉决于门户同异。至于后来,结党竟成自保之计。长官不汲引后人,则身后不能免害,新官不依附师长,则举步必遭排击。百尔臣工,不以正气相争,反以阴谋相制。如遇建白不如己意者,不必自究对错利钝,只目彼为异党,谴之陷之而已。故而面对汹汹公论与朝中谠言,不疑及其党羽不会因惊惶而有所醒悟,反而因受忤而更增恚怨,纵然暂时收敛,藏锋愈深,则来日反扑亦愈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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