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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第1页)

说罢,又狠掐一把大腿,痛得嚎啕大哭起来。

江永的脸色如纸一般苍白。沈蔚支撑着他的胳膊,感到手中的受力在逐渐加重——即便如此,也还是轻的。宛若一片枯叶面对着命运之风的无常,只簌簌抖落出“天丧予!天丧予!”的无望的哀鸣。“恒之,你还好吗?”沈蔚的关切没有等来回应。江永突然喷出一口黑血,摇摇欲坠的身体再次颠扑下去。

天下素缟(五)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注18)……

天海一片昏茫,暴风疾雨不住鞭打着舱舷。江永站在山一般矗立的楼船上,头顶是箭矢星落,炮火雷飞,脚下是巨浪翻滚,血涌成涛。“咔嚓”一声,桅杆突然摧折,樯旗挣脱系绳,将残存的国号——“宀”摔落到夹板上来。

不详的预感在所有人心中萌了芽,被冰冷刺骨的海水一浇灌,顷刻间抽长成野草。时值昏雾四塞,咫尺难辨,敌舰万艘滔天而来,相继突出。顷刻之间,四周楼栅全数瓦解,一字船阵冲散殆尽。多日封锁,船上食水不继,人人饥顿,反击也愈发无力。虽有海上的浮尸阻绊攻势,千万火星飞溅,先将他们心头的野草点燃——三军未溃,斗志已失,此战岂有胜利之望?兵燹与刀光照亮将士们苍白的面颊,所有人都在甲板上沉默着,静候不远处的恶蛟撕咬到自己身前……

江永被护卫在人群当中,年老力衰,几乎难以站立。绝望的潮水迎头泼下,饶有满腹经纶,也不得不在无可为处听命束手。他似乎已知道这是何处,“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注19)”,海角崖山,南宋最后一支水师覆灭于鞑靼之手,可悲的不仅是大宋国玺失官浦,幼帝遗骸泛赤湾,十万忠魂殉朝难,一潭碧血染简哭,更是山河破碎,神州陆沉,再无成旅兴华夏,汉家衣冠弃百年。仿佛正为证实他的猜测,一个六七岁的孩童突然从层迭甲衣后显出身形,小小的人儿拖着半卷樯旗,在船身的剧烈摇晃中艰难地向江永走来。

“我们快死了吗?”

江永蹲下身子,将他轻轻拥入怀中。孩童发着低烧,遍身滚烫,本就瘦削的双颊彻底凹陷下去,更显出双眸中与年龄不符的哀愁——那分明是颢儿的眼睛!江永心头一震,涌到嘴边的那句“国事如此,陛下当为国死(注20)”被他生生咽下。稚子何辜,半生凄惶颠簸于海上不够,定要逼他为从未拥有过的半壁江山殉葬吗?“不会的,等援军赶来,我们就能突破敌人的包围,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可援军不会来了,对吗?”

他的洞察力如此敏锐,险些让江永大乱方寸,“一定会的,”江永勉力挤出一抹微笑,安慰小儿道,“你先回房休息,也许一觉醒来,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是您想让我回房吗?”

江永微微颔首。

“那好,我这就回去,”小儿松开环绕江永脖颈上的双手,念念不舍地退出拥抱。他揉了揉眼眶,向来时的方向快跑几步,突然转身向江永嚷道,“我一点也不怕死,但我听您的话。我会在房间里为大家祈祷,也许诸天神佛中,还有几位会保佑华夏。祖——”

“祖父!”江永被人从梦中唤醒,见李默趴在床头,正哭得泪眼汪汪。“祖父在呢,”江永爱怜地抚摸着孙儿的脑袋,温声回应道,“祖父没事了,方才吓着我们默儿了吧?”

江帆的眼角触及一点刀光,当即拔起积水中的膝盖,左躲右闪地满院奔跑。

他意识到自己的养父当真想要杀他。平日里谦逊到有些卑微的江泰,目下正双眼通红,额头青筋暴起,举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柴刀,踉跄地朝他狠扑过来。父亲的后背还在洇血,江帆不敢跑快,他不时用胳臂与肩背迎上锋刃,划出几道企图唤起舐犊之情的伤口。然而江泰无动于衷,仍旧穷追不舍。江帆没有办法,只好向院中那些名贵花卉的盆后躲。“我和你娘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书、给你娶亲,一枚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没成想养出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畜生,”江泰站在雨停后刚刚搬回院中的“陈梦良”前,淡紫的兰花雍容硕大,托以青叶三尺,更显婉媚娇绰。他不由退后几步,口中恶声不改,“更别说老爷待你恩重如山,你是被猪油蒙了哪片心,竟敢勾结外人对付他!有种你就从后面出来,看我今天不砍死你!”

江泰的妻子哭着拦在花盆前,“可不能砍死啊,我当亲生儿子疼了这么多年,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老妻的热泪打湿了他的前襟,江泰的面色略有松动,依旧咬牙骂道,“他就是条白眼狼,今天不杀,将来迟早会把我们都害死!”

“可阿帆要是死了,媳妇该怎么办?她还怀着身孕,你想要咱们的孙儿一出生就没有爹爹吗?”妻子用力拍打江泰的双臂,“还有华先生呢,我们要怎么和华先生交代?”

话音刚落,华安恰正走出江永的卧房。他将院中的情形一览无余,“都不要闹了,”他皱起眉头,“老爷方才脱离危险,尚且需要休息。江帆,你先带爹娘回房处理伤口,不许离开江府半步。一俟老爷传见,我立刻会去叫你!”

江永把门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不去理会。

女儿守在炉边熬药,熬好后也等不及筛凉。热气腾腾的小人端着热情腾腾的汤药闯进卧房,江永不去理会。江颐与娘亲在床头耳语一阵,商量停当后,弯腰牵了啜泣不止的李默离开。江永的手心登时落空,也不去理会。浓重的药气在屋中弥漫,一点沾上舌尖,江永苦得不由发抖。他闭紧唇齿,阖目逃避,听见沈蔚用药匙搅动药汁的声音,悄悄将身体转向里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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