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吼雨注,江永眼前白亮亮地一闪,随即便有惊雷劈天而下,震响在他的耳畔。“请殿下为我备车,我需即刻前往镇江、溧水检查仓廪!”
江永手扶床沿簌簌站起,面上血色尽褪,比方柏还要苍白。林萱担忧道,“门外风雨正盛,此时出行,多有不便……”
“耽搁不得了。”
“好。”林萱连忙吩咐下去。她搀着江永走出房门,但见阶下千杖擂鼓,浓烟蔽目。江永的衣裳还没有焐干,一层层裹上胳膊依旧显得枯瘦。林萱的心被雨水浸得冰凉,眉头轻轻一拧,酸楚便溢散开来——一片单薄的秋叶,她不安地想,当真能抵御这满天风雨吗?
移驾徐州之后,隆武帝的背疽迅速扩散、溃脓,引发全身的高热。他命人对外封锁病情,每日送膳、呈奏如常,然而饮食顿减、昏迷日长,无需随行御医如何掩饰,他也知自己大限将至。
小满当日,林新梓仍是重病难起。噩梦漫长,如沉重压身之帷幕,低声的啜泣从边沿透进来,将他吵醒的同时也将他再度拉回这油煎火燎的世上,“江颢,你哭什么?”
江颢跪在榻前,两腮消瘦,眼底黧黑,一双明眸泡得浮肿起来,只剩下两道闪着泪光的细缝,“回陛下,臣父病重,家中急信催臣归府,”他把家书呈至新梓面前,以示自己所言非虚,“如今宣景激战正酣,臣不能稍离陛下左右,然臣父生身恩重,今若违旷,恐不能再睹其音容!臣处君臣父子,见两伦相值而不容并尽,心志昏迷,一至于此。伏望陛下垂念乌鸟微情,谅臣烦渎之过!”
新梓移目看去,信上“汝父病危,速归”六字,清清楚楚是华安的笔迹。久病而黯淡的眼睛,慢慢点起两团碧荧,“身为人子,理当早归。况元辅国之肱股,和徽宜代朕亲临问视,”他的额上渗出大片大片的冷汗,“且叫祁伟护送你归京侍疾,待元辅病情平复,和徽再回军中不迟。”
“祁都尉乃御前贴身侍卫,岂可远离陛下左右?臣一人独回,待父身获宁,即当星夜前来,毕尽惓惓图报之忠!”
“朕此处短时无事,亦不乏侍卫扈从。你与祁伟从容上道,免令朕悬念。”
“臣遵旨!谢陛下成全!”
林新梓斜靠在枕上,看江颢一径走进血红的落照中,逐渐冷凝为一粒黑影。寒风乍起,满院骚然,他的心肺亦如庭中枯藤,被撕扯出剧烈的声响。都尉高彬从屋外快步走进,接过太监们煮好的药汤呈至隆武帝面前,忽见他喉头一哽,喷出大口血来。
“陛下!伏请陛下保重龙体!”
“小声些!”新梓怒目呵斥道,“现下军中如何?”
“回陛下,我军兵精粮足——”“啪——”一记沉闷的耳光打褪了高彬脸上的血色,他呆跪半晌,重重磕下头去,“臣该死!臣该死!如今军中仓储已空,多日不闻后继,周边征募多番,亦已财尽民穷。若再无粮饷输送,臣恐市井之怨言不息,兵将之相疑不解,祸变骤生于肘腋之下啊!”
“适才何敢欺朕?”
“陛下圣躬违和,宜当宽心保摄。薄物细故,伏请交办有司!”那记耳光软绵绵毫无分量,高彬心下惶惶,额上的血水混着泪水一齐流了下来,“微臣罪该万死!伏乞陛下许臣戴罪立功,亲往后方催拨粮饷!”
“起来吧。国家事重,卿等尽心,朕自加意调理,”新梓闭目静息,待恢复了些许精神,又把眼睛睁开,“江永切断前线粮饷,便是要置朕于死地。所不齿者,在乎事未底定,先召其子,此岂大丈夫之所为?”
新梓的情绪陡然激动,榻上的锦被全蹭蹬到一条腿上。他用力揪住胸前的衣襟,大口喘息,以至两眼都翻了白。高彬丢了药碗忙去搀扶,“哗啦”一片脆响,十几名侍药太监蜂拥进屋,七慌八乱跪成一排。
“高彬以外,全都退下!”
人群又呼啦啦散去。高彬顺势前跪几步,接握住天子布满褐斑的双手,“陛下请勿多虑,元辅委心为国,忠勤朝野共闻,安将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无君无父之事?定是有人从中挑拨,欲乘间而收渔利,仰惟陛下裁察!”
“裁察?还要如何裁察?朕的身子不争气,他的身子也不争气了吗?”病中急乱的林新梓正自口不择言,心中忽忽一荡,随即拨转了话头,“便真是有人作梗,江永黄袍加身,岂堪辞让?若令林氏天禄永终,这半壁江山,弃之也罢!”
高彬伏地不语。隆武帝的狂戾无疑动摇了他的心旌,他果真在思考江永篡逆,而秦越趁机发难的情形了,“微臣便是粉身碎骨,誓要保护陛下周全!”
林新梓却还在一遍遍回想系园大火的那个夜晚,江永的内怨饮泣、声嘶力竭,以及最终跌坐扶椅后剧烈的咳喘。仿佛认定那张字条有几分真实,自己的心里就会好受一些。新梓分明知晓,一切已至无可挽回的边沿。他将秦越置于左右,明示天下以对元辅的无限信任,实则亦把江永架上炭火。他视江不疑与秦越为各自的兵刃,一方出鞘,君相之间便再无来日,“一个时辰后,派人去和州见江不疑,什么都不必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
“退下吧。”
“陛下,让臣守在陛下身边吧!”
“退下!”
林新梓心思烦乱,勉力阖目养神,却生怕一睡不醒——醒来后会是怎样的局面?是金陵的战火先燃,还是秦越的斧钺先至?是江颢的首级先挂上徐(河蟹)州城头,还是自己的宝印先盖上逊位诏书?他不敢想。天沉如铁,房中一片漆黑。窗外滚过几道沙哑的闷雷,满院花叶又在风中摇得乱响。新梓叫来贴身太监,又恍觉与天公作对的可笑。他摆摆手,打发他们全去收拾被高彬打碎的药碗。“稀里哗啦”,“噼哩啪啦”,十几人围着一摊碎瓷越忙越乱,而新梓沾着他们身上的一丝活气,迷迷糊糊逃去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