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者,道也。江永便是传灯使者中的一员,千千数的传道者,万万年的无尽灯。世间永远不会失去“道”,正如文明终将战胜野蛮,至善终将战胜至恶。世间也永远不会失去江永,无论他处何种境地,以何种姓名。
炉上水又开了,肃肃作松风之鸣。新梓看向神色自若的江永,忽然大笑出声。他搁下了一切猜忌、疑虑、焦愁、不安,将装满滚水的铜壶递到江永面前,“满壶鼎沸,任尔自取!”
春耕之后,轰轰烈烈的北伐正式开始。三月十日,隆武帝移跸扬州。十五日,诚意伯刘永锡与京营守备秦越分别进抵宝应、淮安,兵锋直指山东。饱受压迫的山东百姓如枯禾之见云霓,纷纷起义响应:降将吕严起事于曹州,流匪榆园军发难于东昌,官绅谢迁举兵于高苑,接壤的河南与北直隶亦是民动如烟,处处蜂起。景廷急命王公保贵为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总督,统一兵马钱谷之权,专责剿平乱民。保贵遣副将驰赴东昌,焚林烈泽以绝其依凭,又引黄水淹灌地道、阻其奔逸。榆园军处境益窘,很快败落。四月初五日,榆园军首领梁敏就义,部下惨遭报复性屠杀。四月初八日,吕严兵败,在逃亡途中被家仆斩杀,首级传回京师,悬于菜市口通衢之地。四月廿三日,固守近一月的淄川县的城墙被景军用火药轰塌,守城义军全体覆没。谢迁带领残部逃往新城,继续与萨人做持久抗争。
与此同时,浙东水师驶入胶州湾,与割据鲁东的周绪合兵,光复登莱全境。南面,由隆武帝亲自督战,宣军在山东境内势如破竹:四月初五,克峄州,初八,下沂州,随后滕县、费县相继投降。隆武帝移驾徐州,召诚意伯刘永锡、京营守备秦越、副将邱兴及都督同知张腾至行在谒见。天子问以平鲁之策,刘、秦各执西进济宁或北上益都一词。新梓因背发疽疮,病亟难治,遂赞成更加保守的西进路线,并留秦越扈从左右,以防不虞。四月二十日,宣军包围济宁,当夜有内应打开城门,济宁光复。
北伐以淮东一线为主力,另遣淮西、川荆两线分别策应。四月初一,四川总督、主将赵煜阳与湖广总督、副将刘济部勒三万兵马屯驻武昌,依照先前与顺朝的约定,于四月初六进讨河南。然而时至急迫,顺朝才终于品尝到妄杀太子的苦果:李亨征战多年,在军中威望甚重。猝然遇害,曾经追随过他的将领多不自安。鞑靼人乘机入掠河套,打乱他们东渡黄河,牵制山西的计划。而驻扎商州的顺军临阵换将,战力亦是大打折扣。四月二十日,宣军艰难克复南阳,因顺军未能如约拿下卢氏,赵煜阳与刘济不得不应付自河南、山西、直隶源源而来的景朝兵马。赵煜阳派专使赶往扬州,请旨放弃联顺之策,转而东向攻略信阳、光州。信使未归,煜阳却先收到了来自南京的加急文书。内阁要求他们立即撤出河南,速沿长江东下,拦截即将进抵江边的萨军。
负责淮西防务的是京卫指挥同知江不疑。他本该与大军一同出发,扼守寿州—和州一线,可他的迟疑、怯懦与延宕将他的无能逼近于叛变:离京伊始,不疑便是逡巡徘徊、一步三歇,待渡过长江,索性在和州按兵不动。内阁多番催促无果,遂上疏天子,请以兵部侍郎、副将马淳代之。隆武帝下诏切责,不疑方挪动车马,缩进合肥城中。因其迁延失期,萨军得以从容南下。四月十五日,梅勒章京胡飞由上蔡直扑寿州。不疑惊闻敌兵渡淮,先弃庐州,再退和州,又向采石遁归。在内阁的授意下,官军在长江南岸架起火炮,强留不疑驻守长江。不疑恼,誓要渡河,双方僵持不下。所幸赵瞻的妻弟杜延年率舟师赶到,退萨军于滁州,逐胡飞出南直,遂解淮西之急。出人意料的是,面对汹汹舆情与内阁的联衔弹劾,隆武帝对不疑的处分却如鸿毛之轻。彼时新梓一心在收复山东,只草草削去不疑三年俸禄,仍命他备守和州——和州距南京如此之近,对于新梓的部署,江永似有所悟。他自觉无所不可告人,并未与不疑多做纠缠。唯是国事鞅掌,不遑偃息,所盼不过前方战事顺利,后方无事而已。
可临近小满之时,偏偏出了大事。
天下素缟(三)
小满时节,麦穗初齐,最忌炎旱、湿寒,然而今年的夏日偏就阴雨连绵。江永出宫时,正值暮色四合,铅云低垂,千步廊外细雨如刃,将檐瓦树柱之属尽皆刮抹为暗沉的色块。他望见一排轿夫弓背伫立雨中,湿透的身影在阶下不停摇摆,皱眉埋怨道,“天子脚下,谁敢用八人舁轿?”
“那是钱阁老的步辇。阁老年老体弱,轿中常需备着童奴屏榻。还请恒之体谅些吧。”同行的余寔解释道。
“总得奏请陛下,得其特许乃可。”
“陛下一心巴望云老致仕,如何会奏准呢?”
江永不语,又见一辆马车停在大轿的翼廊边。绣带青幔,四五品官的规格。车夫躲在篷盖之下,手搭凉棚正向廊中张望。余寔认出不是自家的马车,揶揄江永道,“前线征伐,车马消耗日剧,哪位同僚竟乘马车过市耶?”
“只问人,何用问马?”江永同余寔错开一肩,快步向车夫走去。那名车夫也看清了江永,当即跳进雨中,隔着十尺的距离朝他俯身行礼,“公主殿下有要事相商,烦请江元辅过府一叙。”
瓢泼大雨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裳,如蓝袍染墨,紧贴胸背。江永心下不忍,“殿下如要见我,直接到府上知会一声便好,何劳叫你在这里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