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居广西的桂藩林又浞听闻此事,立生兔死狐悲之心。为求自保,他向朝廷请命,愿自将水师沿海而上,助王师克服鲁、豫、冀、辽,瞻仰本朝十三代先帝。辞严意切,惜乎弄巧成拙,不知新梓当年正是因擅自举兵才被圈禁于凤阳高墙之内。好在新梓并不如咸嘉帝那般猜愎,他回复又浞,称“藩王不领重兵,此乃祖宗家训”,然其“宅心忠正,仍当重奖”。他诏赐又浞入太庙司香,并遣心腹彭简等人南下迎迓。然而璐王、先桂王之事皆殷鉴不远,谁知新梓会否对又浞暗下杀手?今日陈公明在系园设宴,正是为了阻止此事。
召桂藩入京之事甚为机密,为避人耳目,新梓下诏用的是中旨,所托也不过潜邸时的心腹。彭简万不知公明已知晓此事,他瞪大了眼睛,想要起身逃离,却发现手脚麻木已无法动弹。他那僵硬的嘴角流出惊恐的涎水,断续地牵扯出“酒里有毒”四个字。“我在酒中放了草乌,早说过,不会叫你们离开的。”听那厢回应得如此坦荡,他愤怒地看向陈公明,只发现自己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模糊……
“莫要误会,在下对今上不忠,待先帝、思庙亦无效死之心,”公明放下竹箸,缓缓绕出几案,他将笑脸翻成恨意,在荧蓝的月光下犹如夺命的鬼魅,“只是看着他们敲吸百姓骨髓而生,占据子女玉帛以享,恍然不知罪孽深重还要争得有滋有味,我就觉得恶心!我这奴才真是做够了!”
“我六岁入宫,断了子孙根,趴下来给主子们当狗。穿主人赏的布头,吃主人剩的饭菜,帮主人说话,替主人办事,升降荣辱,尽数决于主上,喜怒生死,半点不由自己。饶是如此,外头的人还一面瞧不起咱们,一面又羡慕得眼红。你道为何?因为咱们能稳稳当当地给主子们当狗!”陈公明的声调陡转激昂,“我上头原有五位兄姐,他们不是死于战乱,就是死于饥荒,尸骨扔在路边,不知填了哪条野狗的肚子。我的父母为躲避征役逃进深山,却被山里的狼活活咬死!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一辈子与人为善,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这究竟是什么世道?终日劳劳、无时或息之农,起早贪黑、驰驱奔走之工,背井离乡、风餐露宿之商,尽虐之于官吏,虐之于豪绅,虐之于匪虏,虐之于权贵,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就连自以为优越的官绅士子,不也被四书五经驯化之,官阶俸禄羁络之,长少尊卑奴役之,东厂缇骑监视之?那些权贵言称‘践土食毛之恩’,可到底是谁食谁之毛,谁践谁之土?难道他们夺去了我们的土地财产,我们还要感谢他们吗?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他回头望向下属,黑乎乎的一团,已是一动不动了。
陈公明饮酒不多,中毒也浅。发觉园中仅剩自己一人清醒,情绪也被月光漂洗得淡薄,“唯一对不住江元辅,他与我详论蜾蠃螟蛉之谬,亦称‘功成不必在今日’,可我等不及了,”公明喃喃道,“这一天要早些来才好,我的霁儿,不能生活在这样的世道里……”
公明在系园的各处泼上早已备好的桐油,踉跄坐回湖边时,自己也没了力气。他打翻烛台,坐进迅速蔓延的大火中。温暖的空气幻化出瑰丽的色彩,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公明仿佛又看见了自己的妻女,她们倚在窗边,正安恬地欣赏着天边的皓月。公明抬头望见那轮玉盘,便欣然而笑。
总算点清本年所征秋粮的江永走出内阁,看到远处升起滚滚浓烟。
丑牌时分,隆武帝仍未安眠。系园起火,彭简被害,公明自戕,奇诡之事接二连三,都牵连着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林新梓一时犹疑不绝,竟不知先处理哪件才好。直到江永深夜求见,才明白替他做选择的人终于来了。
“天地祖宗共鉴,朕绝无谋害桂藩之意。朕年老兵衰,旦暮入地,而太子年幼轻佻,难寄天下之任。朕召桂王入京,实欲效仿南宋高宗,禅宝位于贤王,还帝系于太宗,这不也正合了朝野内外的心意?”
江永刚从火场奔来,一脸炭污未及擦洗,颓然跪在殿内,神志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他感到十分疲惫,既不愿分辨新梓的话中有几分真心,也不愿追究系园的大火有什么根由,只是以头触地,哑声说道,“臣谬膺顾命,精诚未孚。忝列朝班,无以辅治。伏望陛下愍臣衰病,许臣乞骸骨归,避贤者路。”
“你说你要怎样?”林新梓霍然起身,“你要离开朕,就为了区区一个阉人?”
“若陛下与臣仍系狱中,与阉人相较,又有何高贵可言?”
在林新梓的心中,江永一向是克制的。他的智慧始终笼罩着怀疑与恐惧,绝少释放出激切的情感。可是眼下为了陈公明,他竟“不顾君臣大体”,在自己面前蓬头垢面、口出怨言。新梓的胸口翻搅着愤怒和委屈,快步走到江永面前,“江元辅,你是在有意气朕吗?”当初你在诸王之中择我为君,令我终日焦劳,动见瞻观,如今威胁要抽身远走还不够,非得再冷眼刮去我一层血肉?他一把将对方推倒在地,痛声骂道,“陈公明岂真是公忠体国之人?他勾结官绅,中饱私囊,干涉军务,染指司法,说一句罄竹难书都不为过。而你,就那般信任他,如此怀疑朕?”
江永不答。他索性躺在殿中,用衣袖盖住了双眼。
烛光流泻到江永身上,浅色的影子被拉伸数倍,在新梓眼底微微打颤。他的怒气更甚,口中喷满了咸腥的血气,“江恒之,今日之泪,你竟是为谁而流?为陈公明,为先帝,为大宣,还是想为你的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