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一向是很会自娱自乐的,爹爹不在家时,他被拘在房中,一整天都只有自己陪自己斗蛐蛐、翻花绳。可当爹爹回来了,孤独就变得非常难熬。他在殿中边跑边跳,大笑大叫,一门心思想引起李亨的注意——哪怕是几句训斥也行,然而他只看到了悬在爹爹颌下的两颗泪珠,金灿灿地跌落,砸碎了他的铁石心肠。
李默心虚地躲进佛桌的阴影里,一面摆弄着万年红宣,一面偷偷地观察爹爹。爹爹是大顺朝的英雄,骑马打仗,能拉八石重的硬弓,提三十斤的长(河蟹)枪,可如今却捧不稳一张薄薄的红纸。李默见爹爹接过毛笔时手腕忽忽一沉,立刻就想到殿外被大雪压断的枯枝。
他知道爹爹在写自己的名字,最后那笔浸透纸背,溪水一样流到纸张边缘。李默又故意往黑暗深处藏了藏——爹爹签下名字,便是办完了公务,他等着爹爹来寻他回家。
但是爹爹没有来找他。李默的视线被红纸遮住,好久好久,都只能看到爹爹捏得发白的指尖。
可是那样珍贵的纸,为何又要烧掉呢?
李默嗅着纸灰的焦味,看爹爹与江叔叔一同跪在蒲团上,双手合掌,朝头顶的佛像连拜了三次。“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注6)。今者对佛发大誓愿,仰愿普垂证明,普垂拥护,使江颢生生世世不失今日之心,不失今日誓愿,”是江叔叔在说话,“设若违此誓愿,当堕地狱,吞热铁丸,饮洋铜汁,经无量劫……”
李默听不懂,有些不耐烦,便又去迭那张万年红宣。纸鹤并不好迭,他试了几次才勉强折出头尾,正思考翅膀该怎么办时,忽然听见爹爹唤他,“默儿,你在哪儿?”
他又往佛祖脚下藏了藏。
默儿喜欢和爹爹玩闹,喜欢看桌幔掀开,烛光与爹爹的笑容一道照进来。他品不出个中苦涩,只欢喜地朝爹爹的反方向爬去。李亨伸长手臂够他,结果捞了个尘土香灰满怀。
李亨心安理得地红了眼眶。他帮小儿掸去衣上尘污,轻咳两声,嘱咐道,“小花猫,以后要爱惜衣服啊!”
“以后爹爹再给默儿买好看的新衣服嘛!”
李亨没有应下,只是笑。他抹平衣上的最后一道皱褶,牵着李默走到江颢面前,“默儿,过来拜见你的义父。”
李默不疑有它,爹爹让拜,便听话地跪下了,“义父。”
“地上凉,快快起来吧。”江颢赶忙探身去扶,可李默回头望向爹爹,等他点了头,才站起身来。
“默儿,义父和爹爹是一样的,平日你是如何听爹爹话的,以后便如何听义父的话,好吗?”
“爹爹,你是不要默儿了吗!”
“没有,爹爹怎么会不要默儿呢,”李亨将默儿煞白的小脸捧在手心,强颜欢笑道,“爹爹想多一个人喜欢默儿嘛。”
“大人不能骗小孩的!咱们拉钩!”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
“谁变谁就是大坏蛋!”父子二人拇指相抵,重又笑闹作一团。江颢在边上看着,心中百感交集。前时刻好的印章在怀中揣得滚烫,那是枚上好的冻石,他想,很方便作为父子定分的贽礼。
他记得石上刻的那句《高唐赋》,“谅无怨于天下”。
风雨西楼(三)
大顺定都长安,以原宣朝秦王府为宫殿,后虽经几番修饬增建,然而内忧外患交相倚伏,终究没能描出九天阊阖的气度。江颢一袭朝服立于丹凤门外,耳听日鼓三严,由手捧黄袱裹匣的捧表笺官引入太极西门,至殿前丹墀西俟立。江颢神情肃穆,无暇打量身侧的文武百官人数、服饰、神情几何,唯觉满场寂静,恰与内心的郁结相合。
不多时,身着冕服的顺帝李鼎御舆而出,忽而大乐鼓吹振作,在繁琐的升座、止乐、卷帘、鸣鞭、报时之后,礼官将宣使及其从官接引至御前。北方冬季严寒,簧片又脆又硬,一章上清歌,江颢只听见笙管的尖啸——尖啸跃起,他便拜,乐止,李鼎移步上香,命两方捧表官交换国书,则再次西向跪受。江颢起身,置顺朝国书于案。笙乐又起,百官齐拜,江颢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扫过跪在文官首列的皮弁服,恰见李亨微昂头颅,与他四目相对。
尖涩的笙篁仿佛当真吹出了鸣金之音,穷途末路之人贪婪地享受着片刻的喘息。
李鼎起身,在乐声中离开太极殿。引班导宣使、从官出殿西门,由宜秋门行至两仪殿。内侍再将江颢一行接引入殿中,拜见已更换常服的大顺皇帝。
李鼎着赤黄龙袍,戴折上巾,端居于两仪殿正中的金漆雕龙宝座之上。江颢等人入殿时,地平前方的四座香炉正袅袅喷着青烟,隐去顺帝嘴角的冷笑与眸中的刀光。
“江副使,昨夜草堂寺之行尚可?”
江颢没想到李鼎会直接发问。他只听脑中“嗡”的一响,随即迅速平复内心的惊惶,躬身答道,“回陛下,臣素闻草堂烟雾乃关中奇景,昨夜与太子殿下乘兴往观,果真见其空蒙缥缈,如梦似幻,令人叹为观止。”
“既至草堂寺,可有参观远近闻名的舍利塔?”
“鸠摩罗什乃千古高僧,舍利安葬之处,必当虔心瞻仰,”江颢见李鼎没有继续追究他与太子的私相授受,心下稍安,“相传罗什圆寂前,尝言若所传佛法无谬,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焦烂,其后果真如此。我朝皇帝致书陛下,亦存此不渝之诚意。今盟约既立,所贵久通欢好,庶保万世。如能子孙共守,传之无穷,则国仇何忧不报,鞑虏何愁不灭?恳请陛下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