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梓对此倍感沮丧,与江永议事时,总把浙江与江西巡抚的名字咬在舌尖。在他看来,浙江巡抚江流是江永胞弟,江西巡抚乔正明是自己旧交,两人皆由他一手提拔,最不该与朝廷作对。却不想他们都在督抚联奏的题本中具衔,明确反对派驻镇监。念叨久了,江永也感到些许窘迫,正巧今日无事,遂对江颂有此一问。
“镇监督军之弊天下皆知,家父亦有所忌惮。昔日镇监诬告督抚、掣肘将官、贪墨粮饷、谎报军情——”
“这些不用你说,我已听过百遍千遍了——我只问你,尔父可有自立之心?”
“绝不可能!”江颂面色煞白,颤声说道,“伯父,您吓着我了!家父可是您的同胞兄弟,您为何会这般想他?”
江永见他惊恐之貌不似作伪,暗地里放下心来,“非我这般想他,而是皇帝有所猜疑。吾兄弟二人迭被天恩,上则诰封三代,下则荫任子孙,一门之煊赫极矣,日中则昃之鉴,岂敢不察?”江永叹了口气,“尔父忠心,我固知之。然则宦官出镇之事舆情甚烈,竟至封疆重臣联衔条驳。天子震恐,内阁亦难安常——是彼等有怨于朝廷乎?”
弘光之初,内外交困,为安民心、御强敌,地方督抚皆行久任之法。期间虽因门户之争、匪虏之侵而时有迁转,及至隆武七年,多数督抚已在官十年以上。利弊相生,各地组建乡勇、守境安民,实赖此法,然而拥兵自重,暗怀异心者,亦是此人。他们任职日久,详知吏弊民情,既可以从容展布才华,避免人去政息,又可能勾结豪族、富室,事事上下欺瞒……向时汉之州牧、唐之节度皆割据一方,拥其土地、人民、甲兵、财赋,趁朝廷衰微之际而争相为乱。今之督抚虽不至分裂国土、自出号令,但置兵叛朝之心,已见其几。概因明君在上,贤臣在侧,诸藩仍能俯首帖耳而共誓效忠,来日换作常主庸臣,一旦措置有失,方镇便是祸乱之源!“众督抚只恨宦官擅权乱政、冤害忠良,岂敢忤怨于朝廷!”江颂忙辩驳道。
“不是有怨于朝廷,那便是有怨于某了?”江永冷笑一声,“‘鱼肉缙绅’之名历久弥真,还不值一个‘清君侧’吗?”
前几年的姚昇之案闹得颇大。昇之曾是咸嘉朝的内阁首辅,在家乡嘉兴置下十万亩田产并整街纺织作坊。几十年来横肆乡里,盘剥百姓,却因与官府沆瀣一气,小民詈怨而恨却无可奈何。隆武二年末,御史巡按嘉兴,上奏姚家兼并田亩、买卖人口、包揽钱粮等十七条不法事。江永不顾对方如何请托诡辩,坚持要求彻查。姚家根深脉广,一朝撼动,百木凋零。最终朝廷追论昇之罪行,将三子革黜为民,遣戍边远,又抄没田地七万余亩,家产近三百万两。嘉兴府各级官员均被追责,不少人因此去职下狱。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先前推行新法、改革税制,江永从未将矛头直指官僚群体。如今嘉兴府百官落马,前首辅举家颠坠,诸公兔死狐悲,谁能高卧北窗之下?肥猪们贪婪舔舐着百姓的脂膏,臃肿的身躯也成为国家最完美的食料,然而屠刀悬于头顶,谁又甘心引颈待戮?
“怎会!”江颂睁大了眼睛,“伯父出将入相,有扶危安邦之大功。若无伯父,大宣众臣早已披发左衽,沦为夷狄家奴,又何能策勋受禄,有良田、美器、名园之享?”
“然则萨军之中,不乏宣将,景廷之上,岂少汉臣?”江永的眸中沉浸着巨大的悲苦,“投降便是功勋,归顺亦可受禄。披发左衽又如何?但能为夷酋门下走狗,还怕没有良田、美器、名园之享吗?”
江颂不能答。
回廊外响起欢快的脚步声,江永忙敛起愁容,挤出一抹轻淡的笑意。他缓步走出桌案,拍了拍侄儿的后背,“走吧,颐儿来叫咱们吃晚饭了。”
风雨西楼(一)
秋日晴好,青天高远。连绵的山影在阳光下涌起波涛,将干枝枯草一径推到马蹄下。李亨依旧戴着那顶白色绒帽,被精心清洗过后,颜色鲜亮得彷如一朵轻云,“江编修果然料事如神,普航以河南乡民假冒叛贼,在上则藐视我朝,辱及先祖,在下则造言捏词,累及无辜,如此行径,岂会是佛门中人!”他的声音轻快,就连眉毛都跟着跳动起来,“我已将审讯结果密奏父皇,父皇勃然大怒,已着人严行拿究,按国法、佛法加倍治罪。守得云开见月明,顺宣两国之盟总算是稳妥无虞了。”
荣辱关头犹知进退,分明能到场拿人自专处置,说不定还可从普航口中拷打出周洛受贿的劣迹来,却顾忌君父与朝堂诸公的名声,排演一出“明君烛鉴阴诡而下臣应命拜服”的好戏,当真是古之遗爱。江颢正自暗叹,一阵寒风吹进衣袖,在他的心底激起细碎的不安,“行百里者半九十,国书未复,凡事不敢掉以轻心,”他勉力笑出几声,打趣道,“等到了长安,谁知会否有一百个太子殿下,需咱们挨个辨别真假呢?”
“编修尽可放心——”
“不可以说谎,要打屁股的!”一道稚嫩的声音闯进对话里,将大家的目光都引到李亨怀中的小儿身上。那小儿不过四五岁的年纪,生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他拿水汪汪的眼睛环顾一圈,又兀自摆弄起江颢给他迭的两只纸鹤。李亨无奈地捏了捏小儿的脸,“默儿,不要乱说话。”
赵瞻哈哈一笑,“哪里是乱说话?夫三尺童子亦知‘不信不立,不诚不行(注1)’,有人虚度年月,只修得诈伪奸贪。使其见童孺,宁不羞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