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偶尔会带着探究的目光去观察塔矢亮。他们是一生的朋友与劲敌,这进藤光知道。但他仍旧是对塔矢亮耿耿于怀——他不知道究竟自己在耿耿于怀什么,是那层雾气?还是塔矢亮这个人?
进藤光记得他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记忆总是如此特别,他总能在脑海里搜刮到一些他当时并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比如春天空中纷飞的樱花,飘落在塔矢亮的身旁。比如他们对局时,塔矢亮不经意间捏棋子的小动作——他知道塔矢亮纠结时,手指就会不自觉地摩挲棋子。再比如,他和塔矢亮去了京都,除开在神社里抽了签外,进藤光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小饭馆里头的灯光。它昏暗且梦幻,将一切不可告人的心思隐匿在黑暗中。他注意到塔矢亮英挺的鼻梁和侧脸,在灯光下看他,一瞬间便被攫取了心神。
进藤光意识到,他和塔矢亮之间,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比如,他以前从来没觉得塔矢亮能帅得那么气势逼人。他常常调侃塔矢亮棋院看板郎的颜值,但他从来没有被那张迷倒万千少女的脸蛊惑过。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进藤光越来越会去注意塔矢亮的一举一动。他的领带,他衣服上的褶皱,他输棋赢棋的表情,他的动作,他的话语,他在新干线上侧头跟他说话所呼出来的热气,他在首尔跟他通电话时,忍不住刘流露出的一声叹息,覆在他脖子上,仿佛穿透了肌肉与骨骼,抵达进藤光内心的最深处。他们之间的相处也越来越奇怪,如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连在他们身上,无论他们兜兜转转,欲往何处,命运的丝线总会把他们拉向彼此身边。说话文不对题,磕磕巴巴,词不达意,思绪的碰撞,切换……丝线如光导纤维,时灵时不灵地传达他们的情感。有时是塔矢亮在试探,有时是进藤光。他们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进行有限的拉锯战。
塔矢亮给他送《和泉式部和歌集》,进藤光读完了。和泉式部的爱情毕竟奇幻又充满争议,进藤光无权置喙。但人类的情感有某些地方是共通的,比如“爱情”是人类无数文艺作品永恒的母题。
读完书,进藤光和塔矢亮探讨了一下所谓爱情。他们所言不多,但进藤光依然能感受到塔矢亮内心的颤动。如同一只风中的蝴蝶。
太奇妙了,真是太奇妙了。在和身处首尔的塔矢亮通电话时,进藤光尚未意识到这是什么感情。在京都游玩时,他未能探寻塔矢亮目光的含义。在他们比赛完毕,进藤光抓住了塔矢亮的头发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仍然不知道该给这种特别的感情安上一个什么名字。但当进藤光在雨中跑出去给塔矢亮送伞时,点点霓虹灯在他头顶闪烁,世界的色彩颠倒变换,他在温暖的光源下看见了塔矢亮,也看见他眼里的责备,哀伤,和隐匿于其中的一丝抚慰。就在他抓住他手的那一刻,属于塔矢亮的热气轰然融入他的血液,随着心脏的蹦跳流入大脑,如同教堂中的管风琴突然奏响,唱诗班开始吟唱,电光火石之间,进藤光突然想起了一首小学时看见藤崎明写在笔记本封面的,一首平安时代的和歌:
相思眉宇上,
欲掩不由心。
我自忧思甚,
不需诘问人。
他在脑海里问了那么多个为什么,但这些问题通通不需要解答,因为他已经明白了。
“爱情是什么?”
那么多人问这个问题,进藤光已经有自己的答案。
爱情是灵魂的互相吸引。
无关姓名,性别,身份,金钱,而是两个纯粹的灵魂间无法抗拒的吸引。
《奥兰多》的主人公在人世间徘徊数百年,与谢尔默丁不过惊鸿一瞥,却在短短几小时内订了婚。他们未见过面却深深了解彼此,他们不交换名字却找寻到了对方身上自己需要的东西。他们即是男人又是女人,他们的灵魂惺惺相惜。
进藤光没读过奥兰多,不认识这个拥有超越性别的魅力的人。但此时此刻她就站立在进藤光的面前,对他说,想要找到那个人,就要拆除所有的屏障。
于是进藤光将那堵看不见的高墙打破了。塔矢亮没有想到,进藤光是那样热烈而又勇敢的一个人,在公共场合,忽略掉周围的人来人往,言语抑制不住他内心的释然,悸动和欣喜。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塔矢。”
只有这一句,塔矢亮却觉得已经够了。他好像只为了这一句话,等了很久很久。他上前一步,给予一个拥抱。大庭广众下,他无法做什么。他只能紧紧拥抱住对方,在进藤光的耳边轻声诉说。断断续续,时快时慢,进藤光微笑着听塔矢亮的话语。那些话语泛着幸福的白色泡沫。
塔矢亮说:“我爱你。”
进藤光将咖啡一口喝干,两人走出店门,来到一株樱花树下。周围很安静,没有人,樱花也早就谢了。但在唇齿相接的刹那,进藤光恍惚觉得,树上仍有一丛一丛的樱花,灿烂夺目,光艳如霞。它们纷扬飘落,浪漫无比,像一场最完美的邂逅。
有些人谈恋爱时,相处模式就会改变。但进藤光和塔矢亮是例外。自从确定关系以来,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下棋,吃饭,散步,吵吵嚷嚷地去贩卖机买宝矿力。一切如喝水呼吸般自然。只是当塔矢亮在吃饭时帮他夹菜,散步时偶尔牵他的手,亦或者在自动贩卖机前,塔矢亮弯下身子,帮进藤光取出口的饮料瓶时,进藤光才发觉他们之间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那是目光在空气中相遇,瞬间便可心念相通的奇妙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