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寂静中,谢淳的视线先是在前方那道青蓝色的身影上停顿了片刻,随后又越过帝阶,看向了最高处垂眸端坐,不怒自威的帝王。四周似乎仍有若有似无的吵闹声传来,他能感觉到有千万道希冀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可他最后只是阖眸叹息一声,垂眸静立不再言语。
这场震惊天下的朝会结束后,安宁已久的长安城再次化作一口沸腾的大锅,令众人深陷其中煎熬沉浮,再无一刻得闲。
外头的喧闹传不进寂静的皇城,昭阳殿中满树梨花已绽,纷纷扬扬如飘香雪。陆景昭坐在梨花树下静默良久,直到膝上覆了一层淡白的花瓣才开口道:
“远征……我才一日没去就出了这等大事。”
她轻轻碾磨着指尖的花瓣,思虑半晌才又道:“走吧,去趟中正殿。”
“若公主殿下也是前来劝诫远征的,便不必白费力气了。”中正殿前薛寒一副苦相,看起来没少被各路人马折磨。
“本宫自然知晓,你且退下。”
中正殿中寂静无声,只余下轮椅滚过白玉砖时发出的阵阵轻响。陆景昭转过数道隔断,抬眸时神情一顿,有些意外地看到陆景渊正与谢樽同坐一案低声说着些什么。
“来了?”陆景渊只抬头瞥了她一眼,便又将目光放回了桌案之上。“你避了朕许久,却挑了这个时候来……说吧,远征一事有何看法?”
陆景昭闻言停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喉咙像被堵住一般许久难以出声。
避着他吗?确实,自陆景渊归朝后,她确实是在想方设法地避着对方。即使她极力否认,可当日陆景潇的话确实已然将她深埋的疮疤撕开,那流溢的毒血侵入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在这皇城中每呆一刻都如坐针毡。
她心中有怨,迟早会被折磨得面目全非,所以……她今日来为自己寻求一个完满的结局。
“臣妹此行只为向皇兄求一道圣旨,并非为此事而来。”陆景昭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臣妹想远赴燕京,为皇兄鞠躬尽瘁,重整幽冀。”
她已然无法安然面对陆景渊,安然面对这满是血腥的长安,既然如此,于远走他乡就变成了于她而言最好的结局。
这并非全无可能,陆景渊向来对她多有纵容,况且她自觉有足够的价值……让人利用。
“燕京?朕原本以为你会选太原。”陆景渊笔下一顿,语气中却没有太多意外,就好像他早就知晓陆景昭不会久留一般。
陆景昭自然也察觉了这一点,她浑身紧绷,心底除了惊叹之外还生出了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畏怖。
“是……原本是太原。”陆景昭声音沙哑,没有半分隐瞒地说道。
因为幽冀百废待兴,大有可为,除此之外……她也想去看看父皇的故地,看看她真正的故乡。但这一切止于听闻陆景渊要远征上京,将十六部纳入版图时。
“但若是皇兄将十六部纳入版图,燕京便将纵贯南北,居之可控扼四方。”陆景昭没有隐瞒分毫,如此直言道,“反之若是燕京荒颓,十六部必失。”
“控扼四方之处当为帝都应居之地,你倒是半点不忌讳。”
闻言陆景昭唇边勾起了一抹苦涩自嘲的笑,眼底却并无半分妄自菲薄:“臣妹曾经觉得这具身体是永远甩不掉的拖累,如今却觉得并非如此,皇兄放心,臣妹的身体撑不了太久,所以绝不会拥兵自重,也绝不会……重蹈父皇覆辙。”
“除此之外,我会此番言语,也是因为另外有一言相谏。”
“待到各方战事皆了,皇兄或许该好好考虑迁都一事,长安城数朝古都,历经风霜千百年,已然倦怠良久,水土尽失之下,迟早会有一日无法负担帝都之责。”
长安的水土之困日益严重,不说战时,就连平日里粮食都时常入不敷出,即使重修了粮道也是杯水车薪而已。
“你还真是要了那群老臣的命。”陆景渊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定,只是看着她那苍白如雪面容莫名有几分失笑。
许是因为他今日将各式各样反对的理由听尽了,此事乍一听到这火上浇油的一番言论,倒是当真让人如沐春风。
陆景渊看着她与自己相似的眉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却仍是没有开口,其实他们之间除去公事,从来都是无话可说。
“想去就去吧,只是此去路途遥远,切记小心。”
“是。”在得到肯定答复的瞬间,陆景昭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视线被泪水模糊,自这座皇城深处伸出的漆黑枷锁似乎在瞬间碎裂开来,让她即使折翼,也可以越过高墙站上檐角,看一看远处的天空。
待到陆景昭离开,中正殿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谢樽见殿中没了旁人,也终于放下手中的奏折没骨头似的趴在了桌子上:“血仇难消,不论对谁都是如此,如此也好。”
“前些天我去看了看鸣珂,她说……待到清明时扶棺而还后就不会再回来了。”他枕着手臂,轻轻敲着桌上的镇尺说道。
“她在渤海找到了赵家旁支,前些日子已经将其迁回了太原,她与我说,即使知晓希望渺茫,也仍想重振赵家。”
“并非希望渺茫。”陆景渊放下笔,将他散落的额发别到耳后宽慰道,“有陆景昭在,不到十年幽冀便能再复生机,而她绝不会将赵家抛诸脑后,赵家再起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说是这么说,可……对了,你让清尘为她看过没有?”
“嗯,说是先天不足只能温养,倒是与你如今的情况有几分相似。”说罢陆景渊又补充道,“不过你的身体还是比她好上许多,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