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焦急无措,一见小女儿出来,夺过坛子又往她肩上推,道:“快去喊你爹爹和阿庆回来,大王的脸肿了!”
在外务农的男人一听见主家受伤,急匆匆全部都跑回来,看见杨修元半边脸挂彩,震惊不已。一个个围在身边,嘘寒问暖、递水递跑,里里外外跑得人仰马翻,杨修元这严阵之势包裹得很是不自在,心虚道:“走路的时候望野处,没看见杆子,撞了一下。”
佃户之妻扳住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确认没有积压血块。不算伤得特别严重,过两日就会好,但她依旧心有余悸,捂着胸口道:“乡下不比城中,路不平坦。大王走道可得留心着点,万一摔出好歹怎麽办。”
杨修元安慰道:“没关系,我皮糙肉厚,以前也是种田的。”
此言一出,围着他的人全都笑起来,气氛一扫沉闷,轻松愉快。佃户伸手轻拍他的背,手掌宽阔粗粝,有种大地般的安实敢,道:“年轻人恢複得快,过几天就好了。”
杨修元趁机说起田地上的事,仰着头道:“阿伯,田税清算出来了,十五石粟,还有一半折成黍米和菽,共计二十五石。我后天拉走可以吗?”
佃户道:“可以啊。但我看你就带了一个人,加上阿庆,两个人好拉吗?”
杨修元道:“家里仓库还没清,我明天先回去,后天再来,顺便多带几个人。这样就方便了。”
佃户笑道:“回去了还费那个劲过来干什麽?直接叫下人就好咯,又不是不认得你家标识。”
杨修元揉着脸颊化瘀,一边按,一边道:“阿汝托我办事,还是亲自看顾比较放心。”
佃农便不说什麽,见人脸上没有什麽大碍,出门继续干活。他喊阿庆一道,拾起倚靠在墙角的锄头,笑呵呵道:“这也是个好人,不怕掉体面。现在这样守义气的人不多了。”
阿庆背了簸箕,埋头向前走,闻言道:“宋嗣王对阿郎的事一直上心。”
房彰在杨修元处没讨到好,狼狈离开。那一击将他踹得腹部绞痛,揉了一路肚子,才稍许缓和。回到城中,他顾不得延医开药,或者买盏饮子镇痛,在宫门落钥前勉强赶回禁中。
杨擅正在焦急地等待消息。一见到武将,立刻迎上去,问:“如何?”
房彰喘一口气,叉手道:“人没跑,在乡下。说是收田租。”
杨擅脸上明显腾起不悦。片刻,没发作,道:“随他吧。”
房彰却咽不下这口气:“宋嗣王举止浮躁,明知大事当前,臣今日找到他,却依旧满腔怨言,字句中皆是对圣人执政之不满。他绝非能够托付君心的良辈,陛下英勇果决,当早除隐患,宋嗣王可驾驭一时,却不能长留。”
杨擅听出他话中之意:“你要朕连他也杀吗。”
“圣人因父母之过怀愧,对宋嗣王恩惠良多、处处避让,他却依旧半点不肯体会苦心,一味将西宫的罪行怪在我们头上。”房彰大力相劝,言辞恳切。“而今又要求与西宫亲信共存……他本就有怨!再遭有心人挑唆,日后唯恐酿造兵戈大祸,陛下不能不防他的不臣之心!”
杨擅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虚空,不为所动。房彰见状,焦急道:“陛下!”
杨擅依旧无所反应。武人心一横,将一年多前在东宫侍奉时的称谓拿出来,激动道:“大郎!”
青年天子叹息一声,做下决定。
“父亲病重时,大权无人拱卫,旁落应氏之手,便是由于亲族凋零。我又岂能再做这等残害手足之事……”他缓缓开口。“先留着吧。总归明日之后,朕与他不複相见,有什麽仇怨也消解了,真有乱心,等到时候再动手……也不算迟。”
从郊外回到神都,已是下午时分,杨修元理去身上尘土,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热食,辛时也从宫中下值回来。
大正坊家中的奴仆都被送走,他回不去,这几天依旧住在王府,临别时两人还曾开玩笑,这回宅邸交由辛时全权代管,可以正儿八经体验一回皇亲国戚的滋味。然而“大王”还没称上两天,府主人再度出现,辛时不无惊讶,望着意料之外坐居堂中的杨修元,走上去问他:“你怎麽回来了?”
杨修元立刻唤人取壶,一注注混着香兰清味的热水浇下来,接在葡萄海兽浮雕的银盆中,洁面净手。他正盼着辛时回家一道吃饭,拉他入坐,解释道:“你那五十亩新授的田叫陈记事和阿伯看了,在神禾乡好东边那头,中间隔着樊川,一日往返压根不过去。我得到令延那里去住,他在樊川有别业,所以回来和他打个招呼。”
辛时方才了然,心中很是抱歉,道:“我瞎指挥,让你白跑了。”他坐下执筷,家奴很有眼力见地将食盒搬上桌,一格格打开。
蒸猪肉,稷米饭,葵菜汤,烤栗子……有杨修元在家,三餐总是格外丰富。菜汤主食都在面前摆开,他道:“我把庄上的税清了,你不住大正坊,先放我家吧。本来也要回来清仓库,几件事搁一起做,不算白跑。”
那猪肉割成一片片的,平铺在黑瓷碗底,汤汁皆已撇去,色白软嫩。辛时把肉搅碎,夹一筷子蒜泥抹上,随后把那配给烤栗子的酸杏浆拿来浇了半盏,越过稷米饭,在杨修元震惊且万分想要阻止的眼神中捡起一个从中剖开的饼子,肉丝卷进去,咬一口,开饭。
他问:“你问郑嗣王借地方住,会不会很麻烦他?”
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又被两人抛在脑后。杨修元道:“没关系,那别业他自己一年都住不上两回。明天上午我去他家里捎个声,说完就直接走了,不在城里留。”